故乡寨畔,坐落在山坡与田坝连接的部位。山坡叫后头坡,坐南朝北,四川盆地极为普通的土坡。土坡东西两边各形成一山湾,山湾处各有一口山井,山井流水溢出后便积蓄成一山塘。东边山塘状如满月,故名月塘湾;西边山塘塘坎满是蓊郁的金竹林,故名金竹湾。两井如姊妹井,两塘似姊妹塘。
寨畔五六十人家大都姓龙姓陈,生息繁衍百年有余。沿着月塘湾和金竹湾流出的水,两条弯弯的小路从寨中延伸出去,把寨子自然分成了两个生产队,共饮金竹湾和月塘湾之井水,就像一个母亲的两个子女一样。
儿时曾三四人同时跪于石板,蹶着屁股,伸头于井,牛饮得肚里“咣当咣当”荡漾。两石板镶出一水渠,井水溢流而出,便形成一小水池再流出便形成山塘。井水清醇甘甜,源泉丰盈,长年不干。据老辈讲百年一遇的天干,井水只是少些,也未曾干过。平常之时,三五人陆续挑水,前人走后人至,水又满井,仍稍有溢出。
寨中叔伯婶娘、姑嫂姐妹便常在小水池洗菜,在山塘浣衣。印象最深的怕是洗萝卜、白菜和红苕了。山井后面土坎之上便是寨中人家的自留地,遍地各种青绿蔬菜,当妇女们拔起一撮萝卜,砍来一撮白菜,端到水池洗去泥巴,萝卜便白得像瓷器一样脆爽,头节青如翡翠;胡萝卜则红得透亮像洗菜人冻红的手指;白菜青绿可人,帮子白得晶莹,肥厚丰丽。一撮裹满泥沙的红苕,连同撮箕入水淘洗少时,出水则深红鲜亮。有时不免跑过去找嫂嫂们开玩笑,抓几个萝卜、红苕生吃,吃不几口,便口角生津,那个脆啊那个爽啊,只有在那块土边在那方塘边生吞活剥才能领略。
在山塘边看妇女们洗衣服也是十分有趣的,特别是看嫂嫂们背我面蹲着,双手用力在宽大光滑的石板上搓衣服,或左手调理衣物,右手用捶衣棒很有节奏地捶衣,形态优美,动作娴雅。“嘭、嘭、嘭”的捶衣声随着捶衣棒的挥动而起落,从水面荡起,在山塘上空激荡,最后消失在塘边静静的树林里。嫂嫂们淌衣服时,水面便荡漾起一圈一圈的波纹,从面前荡开去,一圈、一圈,又一圈。塘坎那两根枫香树和杨柳树便随之一弯、一弯,又一弯,周而复始,犹然而生童话般的幻觉,我们无忧无虑的思绪便随这无忧无虑的时光伸展开来,一直伸展到了青春生长的年龄。
井水冬暖夏凉,春冽秋润。隆冬之时或晨雾迷漫,树林鸟雀皆隐,悄无声息。或瑞雪覆盖,萝卜白菜均埋,四周寂静。井水依然汩汩流溢,水气蒸腾,捧之暖如温汤。一年的农活大多做完,麦苗和油菜在瑞雪下生长,冬水田静静地躺着休息,耕牛也在圈内悠然地咀嚼干稻草,妇女们每天的家务便是为忙碌了一年的公婆、丈夫、子女做一顿又一顿热烙可口的饭菜。或穿过晨雾或踏着积雪,在自留地摘菜,端到水井边用微温的井水洗清,自然也感到故土的慈祥和温暖,也孕育出母亲般圣洁的情愫。
夏天随着坡上的小麦和包谷成熟起来后,井水则变得清凉甘甜。不管是叔伯父兄,或是婶娘姑嫂,只要在后头坡劳作,不论是割麦子,或是掰包谷。渴了便下坡来挑井水去解渴,饿了便喝井水聊以充饥。儿时的我们在坡上打猪菜牛草,拣柴玩耍,渴了就跑到井边,趴下去畅饮,再用桐树叶折成勺子舀水,小心翼翼带给童年伙伴。清纯井水入口,便觉神清气爽,便如吮吸母亲甘甜的乳汁,身体便如坡上翠绿的包谷和红苕,旱得甘霖,啪啪啪地节节生长!
蛙鸣起伏,星月当空。寨中人家每每都在院坝支一张凉床,置几把木凳、一个方桌,燃一盆驱蚊的干草,竹扇有一扇无一扇地摇,龙门阵断断续续地摆,漫无边际地享受着夏夜的阵阵凉风。祖先传下的习俗,家家户户不喝开水不饮茶,于是便先先后后去取新鲜的井水。远胜当今所谓阿尔卑斯山的“依云”和千岛湖的“农夫山泉”。沿小路挑水回家,逢人家便亲切地招呼,“二伯,二伯娘,喝凉水不?”“四婆,贵哥,喝凉水嘛”,并在路上站着稍等。被招呼的人家照例亲切地回答,刚喝过,不渴,快挑回去你爹妈喝。或由一晚辈拿木瓢瓜去舀一瓢,送到长辈手上,一家人依次饮用。看着挑水人在月光下模糊、消逝,便啧啧称赞某某家儿女如何明礼懂事,如何勤劳敬老。不断有儿女辈挑水而过,随意饮几次清凉的井水,解暑热,消饱胀,浸润心田,即使微风不送、蛙鸣如潮、闷雷偶炸的闷热夏夜,也会很自然地、很平静地打发了。
而整个寨子,在月塘湾和金竹湾甘泉的滋养下,在同寨人和睦亲情的维系下,在如诗如画星月清辉的笼罩下,渐渐悄然入梦。这时的后头坡俨然端坐祥云的慈母,身披富丽的晚纱,静静地守着她勤劳朴实、善良智慧的儿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