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戏|洪醒夫

2023-05-10 14:56:27

散戏

洪醒夫


:“来人呀,将那陈世美带上来!”

前台一声应和,胡乱喊起堂威。锣鼓喧天,咚咚当当响了起来。

秀洁扔掉手上半截烟,踩熄,站起来伸懒腰。她听出金发伯声音里透着几分懒散,全没有了青天大老爷的威严,喊堂威的也只是象征性的干吼两声,便歇住;戏演到这步田地,叫人觉得好笑,也难怪锣鼓点子全乱了起来!

王朝马汉在戏台的角落里招手,该她上戏了,这一番陈世美上了台,便叫那包黑子铡了,一命呜呼,连国太也救他不得。这场戏好好演,相当感人的,只怕金发伯早已提不起这个劲了!

她蹬着阶梯往戏台上走,走两步。却回过头,朝下边喊:“吉仔,抱抱你妹妹,不要让她一直哭,你妈妈马上就下来!”

后台地上铺着草席,四周用帆布围了一圈。草席周围堆了许多大大小小的皮箱木箱。一些戏装、衣物、道具,还有其他杂物,凌乱的摆得到处都是。

一个约莫两岁左右的女婴,躺在席子上杂物堆的空隙里,手脚乱蹬,哭得凄惨。哭声却早被锣鼓压了下去,坐在旁边的,是六岁刚出头的吉仔,猴子样的伸手抓抓身上的这里那里,一副烦躁要哭的神色。两把电风扇搁在草席两遍的箱子上呼呼的吹,却吹得热风腾腾。吉仔正伸手抓他的背部,这一刻抬起头,胡乱点两下,并未动手去抱。他妈妈此刻正跪在包大人面前,连他那八岁的哥哥,十岁的姊姊,都跪在那里。他们是秦香莲可怜的子女!

秀洁有些不忍,摇摇头,转身一步步上了舞台,锣鼓稍歇,她听得背后饰演国太的翠凤说:“吉仔,你后面那个箱子里有饼,拿给妹妹吃,你也可以吃两块!”

翠凤年纪轻轻,声音却粗哑,她刚刚手忙脚乱从戏装里掏出丰硕的,塞进孩子的嘴里。因为马上要上戏,戏装懒得脱。她孩子才八个月大,生得眉清目秀,惹人怜爱。翠凤却是神情木然,两眼无神,汗珠滴在孩子脸上,也不晓得动手拂拭。秀洁曾经劝她离开,不要再演歌仔戏了,翠凤叹气说:“唉!能赚两百就赚两百,日子总要过的!”

陈世美被带上来,怒气冲冲的站在包大人面前,开口骂道:“包文拯你好大胆,敢对本宫这般无礼,摘了本宫的乌纱帽,脱了本宫的滚龙袍,本宫要在皇上面前奏你一本,看你这小小的开封府尹又怎么奈何得了本宫!”

包大人喝道:“大胆!自古以来,王子犯法与庶民同罪,你陈世美贪慕荣华富贵,抛妻弃子,诈婚公主于先,又使那韩琪去那山神庙企图杀你妻子于后,如此不忠不孝不仁不义,万死不赦,就是皇上在此,我包文拯也照样办你!——跪下!”

陈世美兀自不跪,却叫王朝马汉按了下去。

陈世美被按着跪下,他挨过去,用手臂碰碰跪在一旁的秦香莲,低声说:“小的在哭,哭很久了!”

秦香莲说:“管他去,哭够了自然会停!”

以前不是这样。刚生下第一个孩子,心肝宝贝那样疼着,第二个也是,演戏时还要特别请人看管,要离锣鼓声远些,要注意衣物饮食,还规定每隔三两小时要抱来看一次,有时候抱得晚了,找到空档,戏装都来不及脱,就急着去看。那时生活好、演戏收入不恶,尤其像“玉山歌剧团”这个有名的戏班子,在村镇城市都吃香,她这样特出的当家名旦,自然......

秀洁懒懒散散地对着台词,她发现金发伯竟然忘词忘得厉害,有些台词想必是临时编造的......“秦香莲”是“玉山歌剧团”的招牌戏,都演了十几年了,怎么可能忘词?......她抬头看到金发伯的神情十分颓丧,看着看着,自己也逐渐焦灼不耐起来。

戏台搭在庙前广场上,用几个空的铁皮油桶搭起基架,铺几块木板做台面,往上再搭布景阁子,便有个规模。以前这样搭,现在还是这样搭,然而样式一致,气派却截然不同,往昔“玉山”的亭阁山水,各式活动布景,可以装满整部大卡车,然而毕竟叫人叹为观止的,还是戏台的门面,豪华阔气,五光十彩,就那亭柱里两条鲜红的彩龙,怕不有两丈来高?......秀洁想着那时演戏的神气,心里禁不住一阵酸楚,那才真的叫做盛况空前哪!观众黑压压挤了一片,人头连着人头,一直泛滥到庙门前,还溢了一些在庙旁的马路上,嘈杂声、喝彩声,依稀还像昨日。她扮演各种角色,在高大气派的戏台上来回走动,仿佛此身就真在那金碧辉煌的宫殿里哪!

在此刻夕阳照在金发伯木然的老脸上,寂静而且凄凉,再显不出往日的威仪了。秀洁飞快地向台前掠了一眼,像被什么刺痛了一般,赶紧收回视线,低下头,心里隐隐作痛。真是一目了然!台前只有七、八个观众,三、四个上了年纪的老人家,携带两个五、六岁的娃儿,另外还有两个穿着制服在广场上追着打着的学童;就是这样了,十几二十人的戏班子,演给老少七、八个观众看。

十三岁开始学戏,一晃十五年,当初可怎么也想不到,有朝一日会落到如今这个地步!

秦香莲的两个孩子,一个八岁,一个十岁,不耐烦的跪在那里,一会儿这个动一动,一会儿那个动一动,两个人不住的东张西望。金发伯看在眼里,生气,无可奈何的生气,却也只能拿眼睛瞪他们。秦香莲扯扯他们的衣角,两个才正经了一下,但马上又心不在焉了。唉!孩子到底是孩子呀!秀洁曾经劝过她:

“阿旺嫂,不要叫孩子演戏了!”

“有什么办法?”秦香莲说:“现在已经没有人肯让他的孩子学歌仔戏了!而童角又不能缺,只好用他们来凑数,谁叫他们是金发伯的孙子!”

两个孩子事实上也只是活道具,却真的不能少;金发伯也没教戏给他们,反正如今生意十分清淡,演戏也只是做做样子,没有观众,再不时兴有什么真本领了;不像自己当初学戏,每天都要演练,演不好还要挨一顿打。

阿旺嫂当初也是吃尽了苦头,才造就成的当家名旦。在“玉山”最是辉煌的那些年岁里,秦香莲演到悲苦可怜之处,每每能赚人眼泪,她的声音幽怨柔细圆润,悠悠远远里却又一波三折,直把人的心提到半空里,又缓缓压下去,压到了底。

后来她嫁给剧团老板金发伯的大儿子进旺,进旺也学戏,在“七侠五义”里演展昭,身手敏捷,还兼几分清秀俊逸。歌仔戏没落之后,进旺改行做生意,饮食摊里汤汤水水的,如今肚子大了,开怀大笑时一身肥肉都会颤抖。

他们这两个孩子在国民小学念书,戏团有生意,戏里需要童角,金发伯就叫他们请假演戏。有一次两个哭着不肯,说同学知道他们演歌仔戏,都来取笑。

金发伯生气地骂:“有什么好笑,伊娘咧,做戏有什么好笑!我金发做了一世人的戏,辛辛苦苦把一大群儿女养得好汉,这有什么好笑?你们怕人家笑,就不要去念书,伊娘咧!”

阿旺嫂一旁听了,低头默默无语,她把孩子拉到一边,哄着说:“听阿公的话,戏好好做,做完了,阿母带你们去吃肉丸,也买机关枪给你们玩!”

孩子急急地点头,可以看出不是为了肉丸或机关枪,是怕金发伯,他们边点头边用怯怯的眼光偷偷看他们的祖父,秀洁站在稍远的地方,看到阿旺嫂转过身去,迅速揩了一下眼角。

包大人猛的站起身来:“来人啊!虎头铡伺候!”

声音刚落,场外另一个宏亮的声音扬起:

“国太驾到!”

包大人略感惊诧,急急迎了上去。

陈世美面露得意之色。

秀洁暗暗叫苦,这一下实在得意不起来,就连做个得意的表情,也透着凄清。“玉山歌剧团”辉煌的时代,轻易地把“陈世美”演得活灵活现,与阿旺嫂的“秦香莲”,金发伯的“包文拯”,在戏里争春色,鼎足而三,时时好戏连台。陈世美的戏里,这一段最容易演,那是绝处逢生,又兼狗仗人势的小人得意之貌;阿发伯说,只了解这一层,就容易入戏,演出来的表情,就叫人看得咬牙切齿,就是成功。当初,每一句台词,每一个小动作,都经过细心研究设计过,苦苦排练之后,唱腔做工都佳,难怪“玉山”的招牌窜得出来!

饰演国太的翠凤被人簇拥着出场。戏装旧了,不过,看那神情举止,依稀也还三分样子。然而,秀姐却只有摇头叹气:这跟“玉山”辉煌时代的国太,气派上哪有个比例?......

脑子里又浮起刚才翠凤喂孩子吃奶的情景,那孩子一路哭,做母亲的一手抱着孩子,一手急急忙忙的掏,千重山万重水,越急越不济事,看得秀洁格外烦热,却只是苦笑!

其实,歌仔戏自有歌仔戏的生命,金发伯说,我们的不景气只是暂时的,不久就会很好。伊娘咧,他说,那些“新剧”,流行歌,摇来摇去,爱来爱去,都是现世,无耻!他很愤慨;歌仔戏都是有凭有据的,教人忠孝节义,有什么不好?过一段时间,所有的人都会反悔,都会回头来看歌仔戏,不要灰心,我们会有希望!

然而,那时已经有不少人去唱流行歌了,她们打扮得妖娆冶艳,赚的钱都比她多,样子很是神气!

其实要唱流行歌也不是很困难,秀洁有很好的歌喉,大家都公认的。但是,金发伯说:不行!饿死了也不能去唱流行歌!他说,一个学歌仔戏的人去唱流行歌,就像一个规矩的妇人家讨了客兄一样,那时无耻!

这些话是四、五年前说的。

那时候歌仔戏突然急速的没落下去,“玉山”的许多女演员纷纷求去,改行唱流行歌曲。有本事的就参加歌唱比赛,万一得个名次就有前途,不过,这样的人很少。有些人去歌厅酒店应征做歌手,有些到酒家去“走唱”,有些跟卖药郎中走江湖,甚至有人到私娼寮去卖。

“玉山”辉煌时期有演员三、四十名,现今只剩十一、二个,加锣鼓手杂务一干人等,合计不过二十上下。想当初天天有戏演,演职员依规定照着一定的时间作息,如今只得解散回家,自己再找营生的勾当,有生意,再集合起来;剧团也早已不再按月支付演员薪水及生活津贴,而是在每次演出之后,按约定的条件分红,等于是打零工。

可怜的是,一年到头根本演不上几天戏,戏院里老早就不再接受歌仔戏团了,只能在祭典拜拜的节日里,到各村镇庙宇间演出。但是,这些地方每每都是布袋戏的天下,布袋戏人员少,费用轻,打杀砍斩,节奏明快,还有一部分人喜欢看。歌仔戏费用大,观众少,生意凄惨。剧团里的演员只得四处觅食,然而,可怜,大多数的人除了会演歌仔戏外,都无一技之长,日子很不容易过。

秀洁四处找事,打零工,做店员,但都做不长久,别人知道她是唱歌仔戏的,都来取笑。又扯不下这个脸像其他人一样唱流行歌曲或甚至去卖身。真是一言难尽!然而,在山穷水尽之余,只能祈祷上苍保佑,保佑金发伯说的话早日实现,希望大家早日反悔,都来喜爱歌仔戏!

“冤枉哪,母后,这包大人口口声声要铡了儿臣,您可要替儿臣作主!”

“包卿!”

“臣在。”

翠凤沙哑的声音颇有“国太”的韵味,她说:“这打打杀杀的,到底为了何事?”

“......”

金发伯的台词有些颠三倒四,不过,大意还是不差,可以将就过去。演了四十几年的歌仔戏,早已变成一部“戏机器”了,就好比自来水一样,开关一扭,台词似水,稀里哗啦直泄下来,一点都不费力;然而,如今金发伯却如此异常,更叫秀洁看出他情绪的不稳定,的确心不在舞台。在那夕阳余晖闪耀之中,秀洁甚至可以看出厚重油彩背后那张老脸,以及老脸的倦怠神色!岁月不饶人啊!金发伯毕竟老迈了,她心里想,不知他对歌仔戏的信心是否一如从前?

此时台前只剩五个观众,三老两小,其中有个老的背对戏台,与另两个蹲在那里,不知说些什么,好久都不曾回头望台上一眼,两个四、五岁的小孩则绕圈圈在那里玩得开心,时时把脸埋在大人的背后躲迷藏。

喜欢歌仔戏的人都不知哪里去了!

包大人的台词颇长,他反反复复颠三倒四的说个不休,未等他说完,后台突然传来吉仔尖锐的哭声,那哭声持续下去,颇为惨烈,阿旺嫂愣了一下,不安的挪动身体,金发伯好似没有听到一般,无动于衷的继续演他的残破的戏。

秦香莲突然打断包大人的陈述,朗声说道:“启禀大人,民妇先行告退!”

戏文里没有这一段。

金发伯吃了一惊,大声问道:“你讲啥?”

秦香莲不住的使眼色,再朗声重复一次:“启禀大人,民妇告退!”

包青天大手一挥,喝道:“下去!”

秦香莲慌乱的站了起来,却不忘大喊一声:“谢大人!”随机匆匆忙忙赶了下去,却把两个孩子扔在台上,那两个孩子不知如何是好,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又看看台上几个大人,毛毛躁躁的乱动。

包大人看了,气上心来,神色都变了,却也大吼一声,一挥手:“你们两个也下去!”

两个孩子站起来拔腿就跑,全没有了戏台上的规矩。

金发伯目送两个孩子跑向后台,猛的转过身来,骂道:

“这个查某实在不识礼数,囝仔哭一下有什么大惊小怪?谁人的囝仔不哭?”

翠凤与秀洁都吃一惊,戏文里绝对没有这一句,金发伯严重地失言了,这使台上的气氛顿时紧张起来,锣鼓手都停下来,不安的看着他们,后台有些没有上戏的演员,也都探头出来看。金发伯顿了一下,也觉得自己失态,却愣在那里,张着嘴,不知这个戏要怎么接。

翠凤还算机智,她只是停顿了一下,便把戏接了下去。只听她干咳两声,接道:

“包卿休要见怪,女人家生养儿女,自来便有些需体谅之处;哀家抚育公主成人,也是这番心情;如今招陈世美为东床驸马,总希望有个圆满的将来,但望包卿看在哀家面上,从轻发落,不知爱卿意下如何?”

金发伯嘴角牵动,微微笑了一下,秀洁更是吁了一口长气,她看到锣鼓手等人都在暗暗窃笑,后来更有人伸出大拇指来,朝翠凤打招呼,戏总能继续演下去了,虽说不伦不类,却也有个衔接处,而且凭空删去一大段戏文,把国太抢去秦香莲儿女,包青天又命人将他们抢回来的一大段都省去了。秀洁看看台下那些观众,他们仍然蹲在那里谈话,似乎不曾发现台上有什么失误。唉!有这么大的破绽却没有被发现,总是令人感到寂寞。......她心里有一股淡淡的哀伤正缓缓的蔓延着。

三年前金瓜寮大拜拜,新庙落成,空前的热闹,在庙前广场以及庙边秋收后的稻田里,同时搭起三座戏台,一个布袋戏班,一个康乐队,还有他们的“玉山歌剧团”。三个戏台成三角形,而相向,演对台戏。

开锣前,金发伯兴奋得坐立不安,不断的吩咐这个,支使那个,就怕有什么没有准备好,在这之前还叫所有的人都睡足了,养好了精神,以备大显身手。

“好好做呀!”他开朗的笑着说:“这一次要让大家知道‘玉山歌剧团’果然名不虚传!只要我们好好做,我敢保证一定把所有的观众都拉过来,呵呵,我们快要有好日子过了!”

他还特别花钱添置了许多一闪一烁的彩色小灯,点缀得整个戏台五光十彩,气派不凡。由于他的积极,也使得全体团员容光焕发,精神抖擞,人人梦想着美好的未来。

那天的戏目是:“玉山”招牌戏之一的《精忠岳飞》。难得的精彩好戏,忠义永昭,气魄撼人,又有许多武打场面,演来颇为热闹;当初“玉山”辉煌时期,这齣戏连演连满,轰动得很!

所以金发伯沾沾自喜说:“这样精彩的大戏,要压倒两个小戏班子,那是杀鸡用牛刀了!”

一天里演午晚两场,午场选的是《大破拐子马》,晚场《十二道金牌》,是全齣戏里两个最精彩的部分。秀洁饰岳飞,金发伯午场饰金兀术,晚场饰秦侩,是“玉山”最完美的搭配。

然而“玉山”却败了,而且败得奇惨。戏台万头攒动,却都用他们的后脑勺对着“玉山”的门面。午场演完,大家默不作声,静静蹲坐在后台草席上,秋风吹得后台的帆布啪啪有声。

末了,金发伯猛抽烟,一路抽一路骂:“伊娘咧,这是什么世界?穿那种衣服,跳那种舞,唱那种歌,真是侮辱神明!伊娘咧,这是什么世界?一世人也未曾见这种事情!”

康乐队有十来个年轻的女孩,穿暴露的服装,跳热烈的舞,唱的歌难听,观众却看得出神。布袋戏更是不伦不类,除木偶之外,真的人也上台,有穿短裙热裤唱歌跳舞的货真价实的女人,也有年轻的男人,搭起铁架,做一些像马戏团或是杂耍团里的特技节目,真正演布袋戏的那个“出将入相”的小舞台,是可以随意升降移动的,真人出来时,舞台撤去,木偶出来时,舞台再复原,真是岂有此理,岂有此理!

可是,这两个班子却把所有观众都吸引过去,“玉山”的演员,在微凉的秋风里,把《精忠岳飞》演得浑身大汗,却只落得观众个个以背部相望,难怪金发伯气得脸色发青。

比较起来,这还是小事,到了晚上,才是难过!

那天晚场,另外两个班子,都弄了相当奇特的灯光,歌舞节目也比午场更为热烈大胆,看得年轻观众口哨与喊叫之声四起。上了年纪的,与一部分妇女观众,都去看布袋戏的特技节目,却也时时把目光瞄向康乐队那边。“玉山”一开始锣鼓虽打得响,麦克风的声音虽蓄意放大,仍然一如午场,演员再卖力,还是白费力气。

金发伯强打精神,上台三两遍,看着无力回天,便彻底的泄了气,他在戏台边找到一个村中的小孩,给他跑腿钱,央他去小店买了酒,坐在后台便咕嘟咕嘟喝起来,喝得上台时都踉跄不堪,下了台还照喝。

戏演到一半,秀洁下了台,在后台抽烟。

金发伯突然指着她,大声对她说:“没有办法了,你给我唱!你唱!你的歌喉比她们好!”

秀洁惊讶的说:“唱什么?!”

“唱......唱流行歌!”

眼睛睁大了看他,他咕嘟喝了一口酒,重复地,坚决地说:“唱流行歌!把观众拉过来,我们‘玉山’是最优秀的,怎么可以输?”

“您,您以前不是说......”

“以前是以前,现在是现在,现在我叫你唱,你就唱!呵呵!唱,把他们唱过来!你是最好的演员,是不?你的歌喉最好!”

她不敢相信,这是不可能的,他以前说,一个学歌仔戏的人去唱流行歌,就像一个规矩的妇道人家讨了客兄一样!

于是,她细心地再问:“您真的要我唱?”

金发伯粗暴的说:“叫你唱你就唱!啰嗦什么!”

她站到台上来,扯开嗓门唱:

梨山有个姑娘叫呀叫娜旦

她的两颗眼睛水呀水汪汪

乌溜溜的头发披肩膀

一把热情像太阳

......

台下马上有许多人转过身来,看见她穿一身战袍,头戴盔甲,,有些人便喊叫,吹口哨,甚至吆喝起来:

“摇下去!摇下去!摇呀!怎么死死的不会动?”

她慌了,真的不由自主的摇了起来。

唱了一段,摇了一会儿,突然想起自己饰演的是忠孝两全大义凛然的岳飞,头戴盔甲身穿战袍的岳飞,怎么唱起这样的歌来?怎么唱起这样的歌来?

一时百感交集,觉得她严重的侮辱了先贤,而自己也被什么给侮辱践踏了!台下那些观众好似都在恶意的嘲笑,有些人对她指指点点,不知说些什么!

这时,康乐队那边舞台上出来一个穿迷你裙的女人,抓起麦克风怪声怪气的大叫:

“你们看,你们看,岳飞在唱《梨山痴情花》,穿战甲的岳飞大将军在唱《梨山痴情花》,哈哈,我们不知道岳飞歌喉这么好!来,姊妹们,我们陪岳飞将军唱一段!”康乐队的舞台尖声尖气怪声怪叫拥上了六、七个穿一式迷你裙与紧身T恤的女郎,一起开口唱:

梨山有个姑娘......

......

并且摇头顿足,狂热的舞了起来。

秀洁早已泪如雨下,她觉得她的躯体已经不属于她了,这一切的一切,都不是她的。她一路唱一路摇,泪水崩溃似的洒个不停,好不容易唱完了,找个借口,慌忙下台。

却看到金发伯在后台哭着叫着,拿酒瓶砸自己的头,许多人拉他扯他,扯成一团。

“包卿,看在哀家面上,把他放了!”

“放了陈世美,我,我怎么向秦香莲交代?”

“哎呀,包卿,你不看哀家的面,也要看圣面哪!”

“吾皇圣明,若是降罪于臣,自有臣来担当!”

“包卿,你若杀了他,公主以后如何过日?你敢忍心让她年纪轻轻就做寡妇吗?看在哀家面上,放了他吧!”

“这——个......”

接下去是全剧最精彩的部分,高潮迭起,剧力万钧。包公吩咐下人,取了他的俸银要赠予秦香莲,劝她回家。包公唱道:“拿我的俸银三百两,带你的子女回家乡,回去尽管把书念,只要念书却不要做官,你丈夫要不是贪着把官做,怎教你一家拆散,不得团圆!”——这一段金发伯唱得最好,他的声音宽厚沈雄,感情收放恰到好处,把包公那似怜似哀似怨的无可奈何的心情,表露无遗,劝了秦香莲,也道出自己的心境,炉火纯青,无懈可击。秦香莲也有一段好戏,她哀怨悲愤又兼正义凛然的唱出:“我原以为包青天是一个正直的好官,原来也如此,唉,罢,罢了,谁人叫我们生在贫穷百姓家!公堂上叫起我的儿和女,我们回转家乡去,今后有人问起包龙图,就说门墙高起,戒备森严,不得其门而入!”唱得包公神色大变,决定摘去乌纱帽,脱去紫罗袍,把陈世美铡了!

秦香莲此时原本应该在公堂上的,只因刚才吉仔啼哭,慌忙下台去了。金发伯眼看台上没有了秦香莲,戏无法演下去,不由得怒火中烧,面向后台大喝一声:

“来人啊!传秦香莲!”

不见动静。只有锣鼓有一搭没一搭的敲着。

隔了一会儿,又叫一次。

王朝从后台跑上来,挨近包大人,低声说:“阿旺嫂带她的囝仔,去店仔吃冰!”

台上的人都哭笑不得,大家看着台下的观众,他们仍在那里谈得高兴,根本不管台上的事。秀洁隐约间好像听到包大人一声叹息,又好像没有,锣鼓声把一切细微的声息都压下去了。

只听包大人有气无力地传下令来:

“来人啊!将那陈世美搭在铡口上!”

声音有些含糊,像喉里有痰。

于是秀洁便被推着搡着,往戏台前方左角上走,她虽作挣扎,却也显出懒散。

这戏接得没有道理;她想,把包青天与秦香莲最精彩的对手戏删了,整齣戏便啪的一下软了下来,像被折断脊椎骨的蛇,再也发挥不了力量;演演唱唱十余年,就不曾这样草率过,阿旺嫂也......唉!想起当初学戏的艰苦,金发伯要求的严格,一句台词,一个小动作,都不得马虎的情形,又想起这些年来的生活,禁不住有些怅然,又有些凄然,又有些恼怒了。

金发伯是早就被击败了,自从他命令她唱流行歌曲以后,他就一败涂地,从此一蹶不振,变成一个整天哼哼哈哈、喝酒、打盹、逢人便诉说“玉山”辉煌时代的故事的老头。秀洁看不过去,有时也会说他几句,他会暴怒起来,骂:“我会做歌仔戏,做得真正好,轰动全省的时候,你都不知道还在哪里咧,轮得到你来说我?”

这些年大家生活都苦,剧团的生意是坏到不能再坏了。后来,实在无可奈何,就兼做丧家的生意,牵魂阵、五子哭墓等等,什么都来,生活勉强过得去。

然而,秀洁实在不喜欢,她不喜欢丧事的气氛,害怕见到棺材,害怕见到丧事里许多哀痛的场面,也厌恶在丧葬的行列里刻意扭动臀部摇摆行进,这些举动与她扞格不入;自学戏开始,她一直学着男人的举止气派,演戏也大都反串男主角,所以十分不习惯这些夸张的女人动作。

于是有时便会发发牢骚,说着说着,就掉眼泪。

别人安慰她劝她说:“忍耐一点,等熬过这段不景气的日子,一切都会很好的!”

大家都在欺骗自己,她也是,每个人心里都很清楚,就是无法承认,无法面对。工商业的蓬勃发展,电影电视等等传播事业的日新月异,已经把人们的兴趣从歌仔戏上面带走了,以前喜欢歌仔戏的人,现在都被电视连续剧黏住了,歌仔戏实在回天乏术,他们每个人都清楚,但每个人都不断的安慰自己,等熬过这一段日子之后,一切都会很好的!

那一段时常参加送葬行列的日子,回想起来余悸犹存,秀洁每一次都无可避免的,会在那个场合里想起“玉山”辉煌时代自己的种种光彩,一想起来,便禁不住泪下,再被丧事的气氛一感染,便着着实实哭得很凄惨,有几次甚至因为这样“表现良好”而意外获得赏钱。不过,她实在怕,每承担一次差事,就有赴死一次的感觉。

后来剧团里突然来了个跑江湖的卖药郎中,说是金发伯的好朋友,他给剧团出点子,提出“蜘蛛美人”的构思,拉着六、七个人,便开始跑江湖。

所谓“蜘蛛美人”,其实是骗人的勾当,他们请画广告的画了一只大蜘蛛,这蜘蛛没有头,却在该画头的地方开一个洞,让人头可以钻出来,便成了广告词上所说的“人头蜘蛛身”,再拥有一个两人乐队,三个可以替换的“美人”,便大乡小镇的大人五元囝仔三元起来。

这“蜘蛛美人”当然能讲能唱能吟,也能与观众打情骂俏,在唇舌上胡作非为。当初一提出构思时,大家心里都很清楚,都知道那到底是个怎么回事,但都异口同声的答应了。秀洁心里甚至对这个江湖朋友满怀感激,因为不管如何,他总算把她从送葬行列里拉出来了。

这段日子里,金发伯难得讲话,他端了一把小圆凳,坐在入口处懒散的收钱,每晚散场后,喝一碗米酒,便去睡觉。一切事情,都由那个江湖朋友包揽。那个人每夜都要出去饮酒作乐一番,回来时偶尔还要发酒疯,但,第二天,他又扯开嗓门在那里喊:

“来,来,无奇不有,美人头蜘蛛身,会讲话也会唱歌,来,赶紧来看,大人五元囝仔三元,只听蜘蛛美人开口讲话,就值回票价......”

有客人进来发觉受骗,找他理论,他若看着人家老实,便横霸霸口出恶言:

“伊娘咧,你五块钱有多大?这么美的女人跟你讲话,又唱歌给你听,还要被轻薄,你还不够,你五块钱有多大?”

要是看到对方不好哈,可能是哪个路上的,便低声下气拍人家肩膀说:

“老兄弟,这年头日子不好过,惹你看笑话了!千万请你多多包涵,当然不能收你的钱,有空请你过来喝两杯,我们是出外人,你要多照顾!”

这样的生活过得很窝囊,一则收入实在有限得很,又要时常换地方,很辛苦,一个地方无法呆太久,久了没有生意,可能还要惹麻烦。二则大家都感到被那个人愚弄了,嘴里不说,心里却不舒服。

有一天晚上,金发伯不知为了何事,,还拿椅子砸人家,那个人愤愤地说:“好!大家试看看!”

这以后便没有那人的消息。“蜘蛛美人”自然就落幕了。问金发伯何事吵架,他不说原因,只是铁青着脸,用颤抖的手指着人的鼻子,大声吼叫:

“你们都给我收拾行李,回家去,不可过这样的日子!”

那声音,不像金发伯,像一头受伤的猛兽!

翠凤沙哑的、仗势凌人的,又兼着几分耍赖拿乔的语气:“你要铡,你就先铡了哀家!”

“哎呀!罢,罢了!摘了我的乌纱帽,脱去我的紫罗袍,我包文拯此番官不做,命也不要,只为的一个天理正义。来人呀!开——铡——!”

前台后台一起应和起来,声音里充满欢天喜地的气味,戏,就要散了,每人多多少少都会有一点进账,晚餐还有地方士绅招待的一顿丰盛的酒食,一时之间群情奋然,锣鼓声也格外惊天动地,在夕阳余晖闪耀之中,整个戏台好似跟着动摇颤抖起来。

观众懒散地向戏台望了一眼,像是埋怨锣鼓声扰了他们清静,一个站起来,伸懒腰,第二个接着站起来,第三个站起来,他们把蹲姿变成立姿,却继续聊天。

戏,就这样散了!

秀洁回到后台,脱了戏装,把脸洗净,换上便服,掀开布帘,在外边长板凳上坐下抽烟。

烟抽了大半截,才看到秦香莲带着四个孩子悠哉游哉的晃回来,她已经退了妆,穿上轻便的夏服,喜孜孜的边走边玩,一点歉疚的神色都没有。秀洁看了,不由得大怒起来,岂有此理,真正岂有此理,原先以为她赶不回来上戏,没想到她却早有预谋,早已退妆,故意赖掉那段戏,一个演戏的人,怎么可以对戏那么不尊重?

秦香莲回到戏台边,一面叮咛孩子不要乱跑,一面轻描淡写的跟她打招呼:“散戏啦?”

“是啊!”她心里有气,嘴下便不分轻重起来:“这场戏演得好差,演员不负责任,草草散了!”

阿旺嫂不知是听不出她话里有话,还是故意装迷糊,仍然淡淡地抛下两句话来:“对啊!没有观众,大家都没精神。”

秀洁突然咬牙切齿地说:“不管有没有观众,戏都应该好好演!”

阿旺嫂正蹲着替孩子绑鞋带,愣住了,手停下来,转过头,用疑惑的眼光仰视她,似乎不相信这句话出自她的口中;两人目光“恰”的一下碰上了,秀洁立刻别过头去,她没想到自己会这样说;现在既然说了,就由它去,也许大家扯开来讲会比较好。

停了几秒钟,听到阿旺嫂的声音:“你是在说我?”

“对!既然说了,也就不怕你生气,那段戏最重要,你怎么可以离开?”

“吉仔撞到木箱子,头上撞出一个大包,哭不停,我哄他,骗他,无效,只好带他去吃冰!”

“难道你不知道马上就有你的戏?”

“知道,我怎么不知道!”

“知道还偏偏要去?”

“你,你不知道,一个做母亲的......”

“我怎么不知道,怎么不知道你儿女命好,稍微哭一下,就不得了啦,戏也不演啦......”

“喂,喂,你讲话要有良心,你知道你在讲什么吗?我给你讲,吉仔头上撞一个大包,哭个不停,我才带他们去的!老实给你讲,这边的人也不是舍不得孩子哭的,刚才在戏台上,你跟我讲小的在哭,我给你说管他去哭,有没有,有没有,你凭良心讲!......平常时,小孩哭哭没有关系,要是出了意外......”

其他人都吃惊地围拢过来,他们好似不敢相信,一向温顺乖巧的秀洁也会跟人吵架;大家七嘴八舌的劝,两个人并不因此罢休,反而越说越激烈,各个马不停蹄哗哩哗啦讲一堆,除了三两句彼此挑剔的话语以外,大部分的话都在表明心迹,陈述自己对歌仔戏的正确忠实的态度,语调十分慷慨激昂。劝架的人听了,也慷慨激昂起来,也同样大声地抢着表明他们对歌仔戏的态度,到最后,大家都开口在讲话,一时人声鼎沸,分不清谁是陈述者,谁是听众;至于阿旺嫂与秀洁,早就被许多声音隔离了,她们都听不到对方在说什么,却卖力的讲个不停。

金发伯站在稍远的地方,木然地看着他们,他抽着烟,始终不发一语。天色渐渐暗了,仅剩的那一点余光照在他佝偻的身上,竟意外地显出他的单薄来。秀洁从人与人之间的缝隙里望过去,看到纸烟上那一点火光在他脸上一闪一灭,一闪一灭,那苍老忧郁而颓丧的神情便一下子鲜明起来,不由得想起以前教戏给她时的威严自信的脸色,两相对照之下,使她内心悸动不已,便噤声了。

翠凤走过来,跟她说些什么,她没听清楚,本想要告诉她阿旺嫂不该下了妆再带孩子去吃冰,想想也就算了,阿旺嫂一直在强调,反正没有人看戏,是不是认真演都无所谓,她心里知道,大家心里想的,完全不是这回事,却也懒得再去分辨。以前出去唱流行歌曲的人,现在各个收入都比她好,她从不去计较,也不拿自己与她们相比。她后来也在戏台上唱过流行歌,甚至做过“蜘蛛美人”那样的事,不过,这是完全不同的两回事,两相比较,她庆幸自己起码还能维持现在这个样子;虽则她已暗暗下了决定,不管如何,绝对不让自己再继续维持这个样子了!

唉!是应该老老实实呆在家里了,秀洁想,回去跟年迈的父母学种田,将来不要太挑剔,找个安分勤恳的种田人嫁了,生几个孩子,好好教导他们,也不必规定他们必须有什么大成就,只要安安分分做人,不学歌仔戏就可以了!

是了,就是这样,去跟金发伯说。

秀洁向金发伯走去,走到他身边,她听到自己急促的呼吸声;她在他身边站了几秒钟,考虑着如何启齿,却听金发伯说:

“我看我们这样下去也不是办法,大家这样懒散,随便怎么能够把戏演好?今晚这一场,大家拿出精神,认真做,不管有没有人看,我们要演一场最精彩的!......我选的戏目是《精忠岳飞》,演《十二道金牌》,‘玉山’的招牌戏!你一定记得以前我们演这齣戏时,台下人挤人的好光景......我们一定要好好做,做完这一场,我想,‘玉山’是应该解散了,大家去找一点‘正经的’事情做,好好过日子,从此以后,谁都不要再提歌仔戏了......”

末了,他慈祥的拍着秀洁的肩膀说:“晚上吃饱一点,才有精神......你要把岳飞的精神演出来,像以前那样,不,要比以前任何一场都好......你以前演得真好,今晚一定会更好!”

秀洁没有回答,金发伯也没有继续说下去,两个人在刚暗下来的天色下抽烟,火光一闪一灭,照见彼此的脸,秀洁清楚地感觉到,心中有一股激烈的什么,在急速的扩张着。

这样站了一会儿,金发伯突然奇怪的、异常的大笑起来,笑了一阵,才说:

“当然,你可以放心,我保证,金发伯给你保证,不会再强迫你唱流行歌......哈哈......”

秀洁听出他是有意幽默,有意制造轻松,有意大笑;胸中一时千头万绪,五味杂陈,听着金发伯那样的笑声,竟比哭声更令人难以承受,却也只能附和着笑!

笑声停歇,她竟在一种自己无法控制的、莫名其妙的情绪下提高嗓门,朗声答道:“你不要妄想!......就是你逼我唱,我死也不唱,看你这小小的开封府尹,又怎么奈何得了本宫!”

不必刻意去学,那口气就是陈世美的口气,字正腔圆,功力十足。

其他人听了,都哈哈大笑,闹成一团。只有金发伯默不作声,他低垂着头,抽着烟。秀洁抑制着内心的激动,转头去看戏台。在刚暗下来的天色里,犹未燃灯的单薄的戏台,便在她的眼中逐渐模糊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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