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水红掌白羽,便是白鹅之姿;焦黄骨脆酥肉,便是熏鹅之妙。九龙熏鹅,正如九龙坡的山水,亲近自然中见其真情。
三年前与一帮文友汇聚于九龙坡西郊,普通的酒楼,桌椅一般,看不出任何出众之处。文友聚会,谈诗弄文是主角,酒菜则如辅助配料,往往吃着菜喝着酒,不知其味,却甚觉欢颜。其时,服务员端上来两个大盘子,盘内黄橙橙,段段整齐,犹如拼成的一色果盘。还没看清楚是什么,众人一拥而上,热闹分抢,旁边某君早已咬着吃了起来,哪是水果,分明是烤鸭!
当真是烤鸭一到,大家尽享美食的咀嚼之乐,诗文暂抛一边去了。“哈,味道真不错。”好几个人一面嚼着,一面交口夸赞。
为何大家对烤鸭如此上心,一问之下,才知这不是烤鸭,而是熏鹅。
熏鹅之色,比之烤鸭艳,肉更细、骨更脆,香味不如烤鸭扑鼻,令人忍受不了,熏鹅的香随着咀嚼,泛滥唇齿,绝不满嘴油汁。让我来看,吃熏鹅,有点像一场家常小宴,在座的食客,都能放松,而没有任何应酬的敷衍。
因熏鹅之故,让我想起了老家农村的事儿,农村人喂养牲畜,猪鸡鸭都较常见,唯独鹅要少一些。因为鹅不好孵蛋,即便小鹅儿落地了,也难养大。一般能把鹅养大,还能生蛋,那是需要费很大功夫的。但农村能人多,就有一位村人专养鹅,鸡鸭之类,在他手里活不了三天,鹅却认他为主人。一般经他手孵的鹅蛋,都会钻出小鹅儿,成活率也较高。他除了在乡场卖小鹅儿,还养了一群白鹅,其中有好几只粗颈子的大白鹅,见到生人就跑去戳,胆小者往往避之不及。
狗能看家护院,鹅也能。有天夜里,养鹅的圈栏传来嘎嘎嘎的叫声,一时间鹅声大震,闹醒了主人,跑来察看,发现一个黑衣偷儿正要去抓鹅,那几只大白鹅奋起抵抗,伸长鹅嘴,跟偷儿搏斗哩。主人一来,偷儿便逃走了。这事传开了,人们就说,你瞧,畜生多有良心。那以后,大白鹅受到了人们的尊重。
小时候我和几个伙伴成为人人口中的“四害”,有次路过一户人家门前,就遇到了一群白鹅,白鹅仿佛认识我们,知道我们是“四害”,便纷纷伸长嘴叫着讥笑。我们不服,就跟鹅打架,鹅们张大嘴戳着,扇起了翅膀,有只鹅还当起了飞将军李广,勇猛冲杀而来。我们敌不过白鹅,灰溜溜逃了。我便讨厌鹅,鹅虽然一身白羽,却欺负人。走入校门,读到骆宾王的《咏鹅》,立时被感动了,竟然把曾经欺负我们的敌人,写得这样伟大。后来又看见历史书上有一段故事,讲的是王羲之写字换了白鹅。我不知道王羲之是谁,但他写的那个“鹅”字,让我觉得真好。就这样,对鹅就没那么敌对了。
这么多年走过来,生活中再没有鹅,多次在宣纸上写毛笔字,写到“鹅湖山下稻粱肥,豚栅鸡栖半掩扉”,思绪不由停顿,白鹅影儿飘忽过去,再瞧纸上,已滴墨成潴,彷如化不开的记忆。
哪只在岁月的上,我又一次与鹅相遇,它变成了美食,以另一种生命展现。自那次聚会之后,我留意起来,发现很多人对熏鹅情有独钟。看见一个网友说,他小时候就吃过了,那时爸爸下班回家,就步行到西郊支路买熏鹅。另一网友说,都二三十年了,九龙熏鹅还在呀,这不是成“老古董”了。还有网友叹到:办生日宴有熏鹅,桌面生色啊。
没想到,九龙熏鹅会是这座城市的一个饮食记忆,时至今日,它依然散发垂涎之香。它是一种淡然的存在,就如仓央嘉措的诗:你见/或者不见我/我就在那里/不悲不喜。熏鹅不喜不悲,只为人之口乐心悦。
再次聚会之时,九龙熏鹅又端上桌了,书法家张老师讲到了熏鹅,说熏鹅肉质脆嫩,耐嚼,这种火候的熏鹅,只此一家,难找分号。继而谈到了书法艺术,他说书法尊传统,若实际临习,则需灵活运用。书法说到底要有一种耐嚼的味道,不靠一时的香味吸引人,而靠一种磨砺与品质锻造。我深有所感,书法之理与熏鹅之味,岂不也能融通了。旁边另一位女作家王老师,脸泛笑容说:慢慢咂味,真的挺好吃的。瞧她用芊芊手指捏着鹅翅,细细咀嚼,那份认真专注,令我明白了,一个作家写出好文章,生活的体验是关键,体验不是泛泛观览,却是用心对待。
又一年,在作协小说年会上,与王老师敬酒,王老师连说“祝贺祝贺”,我也连说“感谢感谢”。这次聚会大家其乐融融,仍有熏鹅,但我瞧见王老师并没夹来吃,她独自坐在一边,隐隐透露一点点孤单。想不到那次相聚竟成永别,许多文友替她惋惜而无奈。
数月前路过西郊,去买九龙熏鹅,被告知没有。之后去过几次,仍无所获。仿佛九龙熏鹅不是为了一个人而私定的,九龙熏鹅是为了成全一伙可以随意话家常的人们而准备的;九龙熏鹅让人缅想过去,憧憬明天;但凡热情真诚的人,聚首一块,席间必有一盘九龙熏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