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悲•悲昔游》：一场食言，曲散人亡

“我认识你，永远记得你，那时候你还年轻，人人都说你美。现在我来告诉你，对我来说，我觉得你现在比你年轻的时候更美。那时你是年轻女人，与你那时的面貌相比，我更爱你现在备受摧残的容颜。”

来自经典小说《情人》这段话，年轻的时候是读不出什么味儿的，只有到了该明白的时候，已经年华老去，沧海桑田。“备受摧残的容颜”你能接纳，而我只想躲着不见.....

任何时代走向鼎盛，都在此之前剧烈的疼痛着。

唐朝诗歌沸腾前夜，有几个小人物在此闪着巨大的星光，只是在日出刹那，他们就急速陨落了，那“备受摧残的容颜”至此被蒙上了黑色的衰纱，后人尊为“初唐四杰”，其中卢照邻荣获“文坛第一衰人”称号，临死都没有包扎好爱情的伤口，在“见与不见”之间选择了后者。

卢照邻思念自己远在四川的爱人，那曾经的岁月星空、曾经的激情偎依，曾经的“鸳鸯渚边罗绮月”，曾经的“茱萸湾前杨柳春”。

据史，卢照邻是含着金钥匙来到人世的，出生望族，受过良好教育，不到20岁就给唐高祖李渊的十七子藏书大家李元裕当文书，而且备受器重，小卢同学在此度过了人生第一阶段幸福时光，读书、抄书、写字、长见识，舒畅的内心时刻还迸发出报效朝廷的小宇宙。

我写这段文字时，脸上漪漪笑意，那是我也能会意的快乐取悦。犹如学生时代用纯蓝墨水工整抄下的钱钟书、徐志摩、朱自清…..；作文当做班级范文被老师点评时洋溢的小虚荣。

好景总不长，李元裕病危，临终将27岁的卢照邻安置在四川任职，树倒猢狲散，卢照邻的庇护神走了，日子越发艰辛，先是局长的工作鸡毛蒜皮闹心，让一个大诗人去干这些，的确有些难为情。接着，又被小人诬陷，锒铛入狱，勉强被朋友捞出来，早已心灰意冷，干脆辞了职，边上玩去，对酒当歌，人生几何？

卢照邻在四川游历赋闲时，难不了去些风月场所，爱上了一位郭氏的川妹子。两人一见钟情，尽管小郭出生风尘，但一样没有阻挡两人的爱意情浓。这里有一点，在那个时代，年近30岁的卢照邻竟然没有娶妻生子，不知为何？小卢在邓王李元裕家当差时，邓王曾对人说:"此吾之相如(司马相如)也。只是这个司马相如情事不达，没有邂逅卓文君。我只能猜测，他是眼光独特、高冷难入？那时候被选入皇庭当差的官员，素质不会太差，何况目睹过佳丽三千，对女性的要求也不会太低，郭氏算是娱乐圈的，可以想象，姿色定是有几分的，既然深得卢同学倾心，想必也是知音佳偶，在舞文弄墨上还应有些功力，只是所有资料并无查实。如果排除上述原因，剩下的就只能是，出于对浮华奢靡背景下，孤寂哀伤风尘女子的同情慢慢滋生的怜爱；或愤世嫉俗自我苦闷排解的心理需求；再或最原始生理需求的发动，都说的过去。

《长安古意 》是卢照邻最著名的代表作，蛛丝马迹寻得一些。

长安大道连狭斜，青牛白马七香车。

玉辇纵横过主第，金鞭络绎向侯家。

龙衔宝盖承朝日，凰吐流苏带晚霞。

…….

复道交窗作合欢，双阙连甍垂凰翼。

梁家画阁中天起，汉帝金茎云外直。

楼前相望不相知，陌上相逢讵相识？

借问吹萧向紫烟，曾经学舞度芳年。

得成比目何辞死，顾作鸳鸯不羡仙。

…….

片片行云着蝉鬓，纤纤初月上鸦黄。

鸦黄粉白车中出，含娇含态情非一。

妖童宝马铁连钱，娼妇盘龙金屈膝。

御史府中乌夜啼，廷尉门前雀欲栖。

俱邀侠客芙蓉剑，共宿娼家桃李蹊。

娼家日暮紫罗裙，清歌一啭口氛氲。

……

罗襦宝带为君解，燕歌赵舞为君开。

别有豪华称将相，转日回天不相让。

意气由来排灌夫，专权判不容萧相。

专权意气本豪雄，青虬紫燕坐春风。

…….

寂寂寥寥扬子居，年年岁岁一床书。

独有南山桂花发，飞来飞去袭人裾。

一首诗太长，能当一篇小说和散文来欣赏是最好的，读来稍许惬意舒展些，然后才有代入感。

我在长安的大街小巷流连，熙熙攘攘的香车马驾一派热闹景象，达官贵族的豪车更是肆意，络绎不绝。你还别说，豪车就是豪车，做工考究啊！车的顶棚都雕着游龙戏凤或二龙戏珠，那凤嘴上含的流苏恨不得百尺长，在风中招摇过市，……慢慢的踱着步，不知不觉到了宫门口，两边苍翠的树在玉阶旁挺拔默立，太阳穿过枝叶的缝隙，像万花筒一样五颜六色。

再往里走，楼道、窗棂上都刻着合欢花呢，抬眼望，两两相连的楼阁屋檐，好似凤凰的翅膀有精无采的耷拉着。……帝王家和富翁的女人好生寂寞，她们和我遥遥相望，却不知对方姓甚名谁，即使路上碰上也不知怎样称呼。那一日，我又在街市徘徊，美丽忧伤的们婀娜在我的面前，我问：你们会吹箫吗？她们说：我们学过舞蹈啊！在歌舞升平中虚度花样年华呀！哎！我们好羡慕弄玉姑娘啊！人家凭着一只箫，就找到了如意郎君。我们如果能像她一样和心爱的人厮守在一起，就是死了也甘心情愿啊！如果心愿达成，哪怕是做个普普通通的凡人也不羡慕神仙。比目鱼和鸳鸯就是我们心中的千千结，只是我们始终不能如愿……

轻浮子弟驾着马车，里面的歌女一个个额头涂着嫩黄色新月状图形、唇红齿白、千娇百媚、风情万种。娼客每晚都和漂亮如月的行乐，美丽的衣裳为他们解开，艳俗的舞步魅惑他们的双眼。……这些人自以为是英雄豪杰，骑着马得意洋洋…….

卢照邻还真是善写，走着走着就走出故事，故事的主角，是宫娥仕女的寂寞和无奈，和对美好爱情的向往。古人写诗，有时会采用“还魂法”，什么意思呢？就是把自己的灵魂和期望依附在美女、宫娥、怨妇身上，暗喻对生活的向往或悲愤。他们为什么会对此类写法情有独钟呢？主要是封建文人怀才不遇的怨妇情结，他们敢怒不敢言，只有瓜瓞绵绵、反反复复借喻。

“借问吹萧向紫烟，曾经学舞度芳年”这句很关键，“吹箫”是故事的梗，来自成语“吹箫引凤”。春秋时，秦国国君秦穆公有宝贝丫头，小名弄玉，姿容绝世，聪明无比，喜好音律，笙吹得好，玉笙的声音好似凤凰婉转的歌喉。秦穆公是个善于引导的父亲，又很民主，就说：宝贝，老爸想给你造个音乐教室，你可在里面安心吹笙。弄玉也不客气，说：那就造在咱家凤鸣村山顶上吧（后人称凤台），那样声音传的远，说不准还能真的引来凤凰呢！

没多久，一座宫殿和音乐高台修筑好了，不但引来的凤凰萦绕和鸣，果然还引来了如意郎君。玉帝看遍天下人心姻缘之事，弄玉那点小心思更是躲不过法眼，派箫史入凡救赎。箫史本是玉帝宫中乐团的吹箫手，每日箫声如泣如诉，犹如天籁，把弄玉迷得神魂颠倒，非箫史不嫁，两人结婚后整日吹笙吹箫，夫妻和睦，恩爱甚笃，日子过得非常美满。后来，玉帝有召，并把弄玉列入仙班，萧史乘赤龙，弄玉乘紫凤，自凤台翔云而去。

李白用一首《凤台曲》还描绘过这个传说:尝闻秦帝女，传得凤凰声。是日逢仙子，当时别有情。人吹彩箫去，天借绿云迎。曲在身不返，空馀弄玉名。

说卢照邻的诗好，好在里面的埋伏真多，花开两枝，其他不表，只说爱情，他还真在这帮中找到了知心爱人。不过，唐初的有些不是倚楼卖笑的俗粉大白菜，她们都是优秀的文艺人才，在妓院里统一学习培训，琴棋书画、能歌善舞，卖艺不卖身，如果被哪个贵人看中了，给些钱财，被收了去做个内室是最好的归宿。卢照邻就在这只队伍里选了一个，很快就同居了，据说，还有了孩子。只是这女人命苦，遇上短命的卢照邻，自已在后世连个完整的名字都没有。

同为四川籍薛涛就幸运多了，首先遇到了四川省委书记韦皋，因为才华被赏识，留在身边做了官妓，整日与上层建筑周旋，也算开了眼界。“众类亦云茂，虚心宁自持”算是对那一段历练的总结。31岁时遇到生命中的真爱，当时正如日中天的诗人元稹，一场轰轰烈烈的姐弟恋轰动文坛，不亚于天后王菲和明星谢霆锋的热度，这样看来，他们也算是互相成就了“名望”，圈粉啧啧。从此，薛涛怎么百度依然赫目。

人的命运真是不同，完成的方式也大相径庭，有的一生璀璨华丽烁金；有的从市井隐退田园，从容寂静；有的生时苦吟走时凄绝，令人唏嘘不已。卢照邻属于第三种。

小卢爱情滋润，激情重燃，踌躇满志梦想再次杀入权利核心，只可惜，命无富贵，奈何不至啊！这一年，小卢准备好盘缠，意气风发冲进长安参加科考，临行之前，小卢给小郭说：等着我，亲爱的，待我皇榜提名，就是明媒正娶之时，你是我今生永远的牵挂。

巧了，“初唐四杰”王勃、杨炯、骆宾王、卢照邻都来了，大有势在必得之举。邪了，这一年的主考官裴行俭是个相面高手，虽对四人才华有所耳闻，但见实物后，脑袋摇的和拨浪鼓一样：“他们虽大才，却喜出风头，浮躁欠稳，难成气候，不是福禄寿长之命”。坏了，他甚至断言，除了杨炯可以当个县令之外，其他三人都会不得善终。结果，此言一语成谶。

初唐的文人其实很奇怪，在“物竞天择”的世界里，自大又惶恐，裴行俭的魔咒，绕的几个成年人像孩子一样躲在墙角里哭泣，他们灰溜溜的离开长安城，如风中的秋叶飘落，再也没有飞上枝头。

卢照邻自觉惭愧没有回到四川，也许他在等机会东山再起，也许他苦闷选择逃离。苍天不知趣啊！父亲不合时宜的离世，小卢雪上加霜，自家身体异变更是来的离奇，一觉醒来，下肢卷曲不能立，上肢萎缩不能笔。

卢照邻中风了，这是郁结种的根。他恨，恨自己才华横溢道路崎岖，恨自己爱人却无法给予；他忍，忍得下不回蜀地，却忍不住想你。高山流水盼知音，谁是我命里该断的弦琴，是朝廷、是小郭？

卢照邻食言了，小郭再也没有见到卢照邻，背信弃义是一种能力，卢照邻具备，他残废了，贫寒交加，爱在他乡已无法，更不愿给心爱的人徒增伤感，他更愿让完美锁住岁月。

卢照邻是临摹前人吗？

 “北方有佳人，绝世而独立，一顾倾人城，再顾倾人国。宁不知倾城与倾国，佳人难再得！”

这首诗中的佳人，是芳华时节李夫人，她病重日渐憔悴，形消骨立，汉武帝不顾讳忌，带着满腔思念探视，但李夫人却用被子蒙住了脸，不愿见他最后一面，聪明玲珑的女子总是理性的，只愿绝世容颜永远留在爱人的记忆中。

卢照邻也当有此意吧！

病卧十年，饔飧不继的卢照邻终于干了一件自己想干又能干成的事情，他写下自己的墓志铭《五悲文》（悲才难、悲穷道、悲昔游、悲今日、悲人生）后，跳入颍水，走了。

卢照邻，你终于活出了人样......

这里我们还应该感谢一个人——骆宾王，唯一对这段情事一知半解的人，他曾经为郭氏打抱不平，代写了一篇《艳情代郭氏赠卢照邻》，赤裸裸痛诉卢照邻的无情无义，移情别恋。这首诗让我们知道了卢照邻和小郭的爱情，否则，小郭永远不会出现在历史里，不会与心爱的人同存于世。只是骆宾王糗大了，他的一纸流利，确让卢照邻又蒙冤案，若卢照邻泉下有知，只能说：兄弟，我只能“六悲友谊”了，身如枯槁、苟延残喘的我哪里还有资格寻花问柳啊！

时光弄情，小郭，你总算没爱错一个人，他博学、苦命、忧怨，但他心里只有你；他逃离、孤傲、自毁，终归放不下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