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无月·春
月光衣我以华裳
林间有青绿似我青春模样
月光袭我以郁香
袭我以次次春回的惆怅
月光其实并不能衣我以华裳,城市森林里,彻夜点亮着万家灯火,城市森林里,也便没有夜,故而也没有月光。没有了月光,便不会有青绿去映照青春模样。
春去春又回,谁也不会刻意去数,去了多少春,回了多少秋,但谁也不会遗忘自己的春秋。
如有可能,我愿遗忘,便无惆怅。
如有可能,再见山林,再见月光。
我不但有女朋友,而且是名义上的媳妇,只不过未成年没过门而已。在那一个从甜蜜过度到痛苦的春夜,我的小媳妇张燕,很及时地出现在我的脑海,让我只能对倪若晴说对不起。
林阳喜欢倪若晴,这是一个无比悲哀的发现。向前一步,也许是早恋的幸福,但意味着背叛,意味着良心被狗吃。
山里有很多传统的习俗,别说是娃娃亲,就是指腹为婚指下了一个傻子或者残废,你该嫁也得嫁,该娶也得娶。燕燕不傻,不残,对我也好。她没有倪若晴洋气,漂亮,却是另一种淳朴的可爱。倪若晴是小城里的娇艳桃花,她是大山里的淡淡迎春花,倪若晴是金丝鸟,燕燕是廊前燕,倪若晴是阳春白雪,燕燕是下里巴人,倪若晴青春绽放,燕燕楚楚可怜,倪若晴热情似火,燕燕温和如水……还是不对比的好,对比只能让我在迷茫中泼烦,在泼烦中苦痛。
倪若晴也痛苦,痛苦中又包含着对我的恨。我无法让她释怀,便无奈寄望于时间,时间,请你尽快冲淡你自己,冲大距离,冲散我她。
但时间是个奇怪的东西,它在你的人生中总是不愿好好配合,让你的感觉和愿望总是背道而驰。当你还没有从时间过的真慢我咋还不长大的牢骚中回过神,便已不知不觉间转化到时间过的真快我怎么这么快就老了的慨叹。其实,不论你盼快还是求慢,它总是滴答滴答地在那里均匀流淌,你的牢骚和慨叹,都已淹没在看不见的时空长河,感慨如云烟消散,生命如尘埃无影。
与时间一个德行的还有距离,咫尺可能天涯,天涯又可能比邻。
我和倪若晴之间的距离,若是身咫尺心天涯倒也好了,不好的是明明心也咫尺,却想天涯。有个叫林阳的人后来说,男女间最悲哀的事是同床异梦。有个叫林阳的人后后来又说,男女间比同床异梦更悲哀的是明明是同床同梦,却又不得不想着如何才能同床异梦。此间男女,适合于性生理情感心理成熟的所有年龄段,同床可以相应换成同窗或同疮。
同窗同桌的我和倪若晴,便在这要命的距离悖论中煎熬。倪若晴不甘心,几次逼问“她”到底是谁?我原本不想说,被一次次问的毛躁,一五一十全说了。“这下你满意了吧!”撇下这句加满了工业盐和浓硫酸的话,我觉得心一下子空了。
空即是色。原来我一直扛着不愿说,竟是因为舍不下身边那动人的容颜,潜意识里还藏着龌龊的幻想——那一天能亲身褪去她脸上那淡淡绒毛。
这下解脱了。解脱原来也不难,冲动一下,激动一下,效果好的话再感动一下。之后,尘归尘土归土,你是你我是我。
你是你我是我,尊重此事实秉承此原则,倪若晴似乎死了心,她不再对其他男孩子的示好敬而远之。有不少的苍蝇早就想飞到她身边打转,只不过因为原来她身前横着一个有恶人撑腰后来又变成恶人的我,苍蝇们也就只敢远远地大睁着绿豆眼吸溜口水。现在,我主动让开了路,倪若晴又慷慨地张开了胳膊,苍蝇们还不嗡嗡而来?在这若干苍蝇中,便有一个叫做胡宝革。
我很想酸酸地说一声苍蝇逐臭,可倪若晴明明是淡淡的香。
淡淡香的倪若晴,你也太作践自己了吧,胡宝革这样的烂仔你也看的上,你忘了她怎么欺负你的吗?偏偏倪若晴对胡宝革比其他苍蝇更热情些,这让这个烂仔受宠若惊,常常屁颠屁颠地献殷勤。但是,他还是很怕我,不管我在不在,他从来不敢坐到我的座位上,却时常在课间将邻桌的一个小男生赶走和倪若晴套近乎。只要我一到教室,他的嬉皮笑脸立马便自行做了拉皮手术,闭紧嘴巴加紧尾巴灰溜溜地溜回他自己的座位。
怒火在我心里燃烧,引线叫做嫉妒。妒火直烧的我眼前发黑拳头发痒。胡宝革,算你倒霉,老子想打人了。这次不是你逼的,这次是老子自己逼老子。
那一个下午,滋水初中所有遇见我的人都感到不寒而栗,作为黑蛋那一帮小流氓中仅存的蔫吧果子,我早已是学校的一个人物,这个人物已用一把飞刀为自己扬名立万。在那个下午上课前,当这个人物一脸苦大仇深、两手肮脏板砖走上楼道时,所有人都知道,有人摊上大事了。
我就这样走进了初三六,后面跟着一团看热闹的乌云。
却不见胡宝革的影子,前面没有,后面也没有。他倒还不笨。
我的怒火还没有发泄,我按计划径直走向胡宝革的座位。你个瘪三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跑得了人跑不了书包,准备到垃圾堆去找你的书包吧。
“广播找人,初三的羊娃子,速到传达室取东西。”学校的大广播划破教室的寂静,声音尖锐如警报,我被闷气和无名火冲胀的那个叫做脑残的气球也随即被划破——泄了气的皮球险些瘫软在地,林阳,山里来的羊娃子,你说别人是瘪三,其实你连个瘪三都不如。
原本要重重砸在胡宝革头上的两块半截砖,最后轻轻地摞在了他的桌上,下面压着书本。
我们那给逝去的亲人烧纸时,都要在坟头用砖头压一张纸。胡宝革的桌头现在就像一个坟头。别人以为那是我对他的警告,只有我知道那其实是埋葬部分的自己,此部分有一个主题——鸟样、月朦胧。
顺带着,也陪葬了围着倪若晴打转的那些苍蝇。
我心已死,好好念书。马上就要中考了。
滋水县总共有六所高中,其中两所比较好的都在县城,滋水一中是省重点,滋水二中是市重点。一中面向全县初中招生,分数要求硬杠杠,如果你分数不是杠杠的而是有些疲软,让你爹给你准备上比正常学费多上十倍的钱,也不多,五六百吧,比现在十万八万的赞助费便宜多了,你爹即便是个农民工,紧一紧裤带还是能拿得出来的,但问题是,一中每年只招两个班的自费生,你这五六百元的赞助费能不能交进去,你还得把你爹像骡子马一样拉出来和别家爹放一起遛一遛。
二中的操作模式与此类似,只不过其招生范围限定在县城周边的几个乡镇,但其他乡镇有门路的考生会想办法钻空子,因为地处县城,教学质量比一中也差不了多少,录取分数比一中低二三十分。
我和倪若晴的成绩,考上一中应该问题不大。
再见了,倪若晴。命运既已注定我们无法走近,那就让我们在中考后各奔东西,不再相近。你愿或者不愿,我只能逃避,我舍或者不舍,我也只能逃避。
我们的考场在一中。最后一门考试的终场铃响,我看了不远处的倪若晴一眼,轻轻叹息一声,除了准考证,什么也没带便走出了考场。再见了,我曾经梦寐以求的一中,我只和你擦肩,便不得不和你说再见。因为你将属于倪若晴。一个山里娃,没有勇气和能力接受对面相逢不相识的长痛与煎熬,就原谅他怯懦地放弃阳关道而选择独木桥的无奈和悲伤吧。
我放弃了物理和化学的各一道十分大题。面对明明会做的题却眼巴巴地看着等着交卷的铃声,这其实并不难,因为之前已经放弃了更难放弃的。
一中的校园里到处都是叽叽喳喳的中考生。有人正悲伤,“为什么我好好学习天天向上一到考试就考不好?”同学,你难道还没意识到自己就是天生的学渣?
有人正高兴,“唉,随便考一考,一中不在话下!”同学,你不就是想标榜自己是个学霸?
学渣戴着厚厚的眼睛,学霸梳着流气的长发。靠边站吧,同学,你们不知道在这乱七八糟的青葱世界,还有人明明是学霸却装学渣?
在中考这件事上,命运确实掌握在我自己手里。安排好自己的命运,我回了趟滋源老家,向家人汇报了中考情况。本来我还想去找燕燕。用二十分的成绩陪葬了对倪若晴的彻底死心,便死心塌地地打算从此一心对待燕燕。可是我爹似乎猜透了我的心思,提前打下预防针,“暑假不要去东山了,那女子考完试便出去打工了。”张燕家方位偏东,村名东山。
我受伤的心正需要她的温柔慰藉,她却不等我两天就这么悄悄地走了?她走了,我也走吧!我已经给自己的暑假安排好了事情,对爹娘说是在建筑队打小工。
其实我并不是给建筑队打小工,而是给自己打小工,或者说给滋水河打小工——在河滩挖沙,装满一辆一小四轮五块钱,两天可以挖三车,日均收入七块五。这活不比干小工轻省,挣得比小工也多不了块把钱,但是,却是挖一车卖一车拿现钱,不用担心被包工头拖欠工钱。那时候,还没有所谓的主流媒体去给被欠薪的农民工鼓与呼,即便有,他们恐怕更热衷去曝光黑心包工头违法使用童工,或者揭发某官员有几个二奶。
滋水河滩到处都是大大小小的沙坑,这都是挖沙人的杰作,这也是最没有技术含量的活,一锹一锹地将藏在厚厚卵石层下的沙子掏出来,在沙坑上堆成一堆,过一会用小耙子将混杂在沙子里的石头耙掉,等到攒够一方左右,到河提上去拦挡一辆突突冒烟的小四轮,站在它的牵引架上把它指引到自己的沙堆,然后再一锹一锹地将沙子装上车厢,五块钱便到手了。
七八月的河滩没有任何东西可遮阳,地表的温度能达五十度,,只穿一条大裤衩,实在热的受不了就将自己整个丢到河水里,换来片刻清凉便又跳进沙坑,身上的水很快便被晒干,同时催化了皮肤的新陈代谢——肩背上的皮肤蜕出层层叠叠的白茬,轻轻一撕,便能撕下一片。不痛,甚至还有莫名的快感。蛇是蜕皮动物的鼻祖,想必它们每蜕掉一层皮,也会有这样的快感。
为了节省时间多挖些沙,挖沙人多是早来晚归,中间不回家。有家口的,老婆或孩子会在中午送来饭菜。我这样的光杆自然没人给送饭,两个馒头夹咸菜,一大壶水,基本便是中午的伙食。
“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中午时分,我常一边啃着馒头,一边摩挲着两手的血泡,一边默默地面向太阳,找一些自我安慰。
下午六点以后是挖沙的黄金时光,太阳已慢慢向白鹿原跌落,河道里吹起夹带着水汽的风,在一身清爽中,一锹锹的沙子在夕阳里金光闪闪。我充满希望地对夕阳说,哥挖的不是沙子,是黄金。
我的沙坑已经将近一人深,哪一天心情不好周围扒拉两下就可以活埋了自己,不过这一天运气好,挖到了比较厚的沙层,在顺利卖出一车沙子后,下午六点多,我的沙堆又离一车不远。给手心吐了口唾沫,“加油,林阳,争取今天挣到十块!”
一锹沙划着金光落尽沙堆时,远处河提上走下一个影子。落日的余晖撒在她洁白的连衣裙上,散落其上的长发也像我的沙子一样金光闪闪。
倪若晴不像是来游玩的,她在河滩上东张西望,每走到一个沙坑前便向里面探望。
难道她来找我?她果真是来找我,“林阳——”找过几个沙坑后,她在河滩上开始呼喊。
我颓然丢下铁锹,一屁股坐在了沙坑里。
蹙额眉同学,我能想象你皱着眉头的焦急样子,但请原谅我不能响应你的呼唤。这里不是你该来的地方,浑身黑的像碳还在一层一层掉皮的这个少年,也不是你该见的人。
河滩上大大小小的沙坑不计其数,当太阳的最后一抹光也被收纳在白鹿原里时,倪若晴终未能找到我的沙坑。坐在坑底的我耳送着她的呼唤越来越远,终沉默在渐浓的暮色。我重重地将铁锹摔在地上。然后,在那沙坑里蜷到了天明。
没能在河滩找到,倪若晴一定会在她叔叔家等我。就让她无谓的等待,为那过去的一年唱一曲少年愁的叹歌。倪若晴,我知道你会恨我,恨吧,对注定无缘的人,恨总比爱好,恨总被同情好,恨总比牵挂好。
一夜露宿,风餐了星月。凌晨醒来,战战了两股。受凉加受饿,我的肚子坏了,已经蹲在河水里污染了几回环境。
看来挖沙子的事得停一天了。我拖着面条一样的身子返回。大门口探了探脑袋,院子里没有发现倪若晴的自行车。
倪东武正在水龙头旁刷牙,听到声音回过头,一口唾掉满嘴的白沫,“你娃是把太阳当月亮了吧,知不知道给你留了一晚上的大门,院子里的东西丢了你负责啊?”
我想找个理由,却连申辩的力气都没有,从牙缝里挤出一声给叔添麻烦了。那一刻,我心里想的只有那张砖头门板床。
倪东武看我病怏怏的样子,和缓了语气问,“咋了?”
我实在不想说话,强忍着从里到外的不舒服,“没事,就是有些累。”
他怪怪地哦了一声:“晴晴有事找你,昨晚等到十一点也不见你回来。”
我也哦了一声,哦的比他还怪。
听倪东武的意思,倪若晴是昨天晚上离开的。我突然想骂自己,也想骂她,十一点,即便是夏夜,小县城的街头也没几个人了,你一个女孩子胆子也太大了,出个事咋办?你有个三长两短,让我跳进滋水河也还不清了。我又想骂倪东武,倪若晴可是你的亲侄女,你当叔的就不能留她住一晚上啊!
喝下一碗滚烫的生姜水,肚子感觉好多了,又去了一次厕所,我在门板床上倒头就睡。迷糊中有人敲楼梯间的门。难道倪若晴又回来了?躲是躲不了了,赖着不开门也不行,门外已经有人喊我的名字,果真是女孩的声音,却不是倪若晴。
我长长地出了一口气,抓件衫子套在身上。巴掌宽的门扇吱呀呀打开,缝隙里闪出一张熟悉的脸,一颗小小的青春痘跳跃着诉说亲近。
“燕燕,你咋来了?”我的惊讶很快变成了惊喜。
“林阳!”燕燕的惊喜很快变成了惊讶。如果能找个镜子照照,我当下的尊容估计连自己都要惊讶的,头上顶着的鸟窝头乱过窝窝,浑身的黝黑可以让黑娃子自信地改叫白娃。
燕燕果真从山里出来了,她在县城一家饭馆做服务员。不过她出来的时间不是在我回滋源前,而是在我离开滋源后。我爹那老汉骗了我。
燕燕说,晚上她不敢一个人出来,所以只能在每天中午饭点后空闲的时候打听我的住处,好在县城并不大,她终于找到了东关村。
尽管燕燕心疼地直掉眼泪,但我们没有时间也不好意思去抱头痛哭。山里娃只会用行动诠释她的心疼,一会便弄出一锅手擀面,没有肉,没有蛋,只有几根青菜些许油花,我坐在床边吃得酣畅淋漓直冒虚汗。
燕燕却又吧嗒吧嗒地掉眼泪,“林阳,你咋在城里过这么恓惶的日子啊,我一定要让你吃上有肉的饭。”
我放下饭碗,用粗糙的手背擦去她的眼泪,顺手还在她脸上轻轻拧了一把,笑道:“傻丫头,你第一次给我做饭就哭哭啼啼的,难道不愿意给我做饭啊?”不可否认,拜一年县城生活所赐,我已经变得有些放肆和油腔滑调,不再是一个木讷单纯的山侃。
楼梯间的光线突然间变的更暗了,难道变天了吗?我下意识地抬头,天没有阴,来了个叫晴的。倪若晴矗在门口挡住了那么一点光源,两只眼睛像两把刀,一把刀恨不得将我生剐,一把刀恨不得将侧身背对她的张燕凌迟。
燕燕从我的异样感受到了门外的异样,回头间,两个女孩子四目相对,一个惊讶中有些惶惶,一个愤愤然中有些伤感。
“林阳——”燕燕的声音也透着恐慌。
好我的媳妇,你喊我做啥啊?你不知道我心里比你还慌呢。我十五岁的脑子,即便螺旋桨一样的转也未必能转出个所以然,何况那会脑子里粘的如一团浆糊,哪还转的动。
再一次感谢蹙蛾眉同学,她没有松开水仙头一样的眉头,却松开了紧攥着的一只手,同时将那只手里的一个袋子狠狠地砸在地上。他叔家的白猫兴奋地窜过来叼起袋子跑到一边去吃还有热气的肉夹馍。在白猫激动地呜呜声中,倪若晴不知道是呜呜还是呼呼着冲出了院子。
大夏天的,一个穿白裙子的和一个长白毛的,合奏了一曲白毛女的“北风那个吹”。
倪若晴这一摔,反倒将我浆糊一样的脑子摔清亮了,面是面水是水该沉淀的沉淀该亮堂的亮堂。你和我,本来就是搅不到一起的水和土,即便勉强和在一起也是没有粘性的稀泥,终还会沉淀成不同的层,你永远是上层的水,我永远是底层的泥。
“那个女孩是谁啊,她为什么这么凶的?”燕燕才从惊恐中缓过来。我茫然地看着门外,呆立半晌后一声冷笑:“房东家的侄女,只不过眼馋你给我做的饭好吃!”
大白天的,如果有个鬼,倒可以抓来哄一哄!
天黑请闭眼,城中村的天空太逼仄,没有月光铺华裳,也无少年说惆怅。
接下来是一段比较惬意的日子,虽然挖沙依然很累,但每天中午能吃到燕燕送来的可口饭,偶尔她下班早,还会帮我做好晚饭,待我狼吞虎咽罢,她收拾了碗筷,才恋恋不舍地返回自己的集体宿舍。
少男少女的心中,即便悄悄萌动着一点点花花心思,留宿这个字眼,谁也不敢更不好意思说出来,在分别的时候悄悄拉一下手,也会像触电一样赶紧分开,然后各自将羞涩藏在夜色里,几缕甜丝丝痒嗖嗖的东西,渐渐弥散,一半在小小楼梯间,一半在长长小巷里。
倪东武已经明显表达了不满,他隐约也看出自己侄女与房客之间的反常。这一天早上我准备出门时,他又一口唾掉了满嘴的白沫子,郑重其事地警告我,不许将不三不四的女子带到他家的院子。
我告诉他,燕燕不是不三不四的女子,他是我明媒正娶的媳妇!义正言辞的话音刚落,我便发现说错了,明媒不错,正娶?人生顺利的话,最起码还得再过七八年吧。
倪东武抓住漏洞迎头痛击,“屁大的孩子会娶媳妇不?在我家的楼梯里娶媳妇吗?”
你家的楼梯间?看来我是住不成了,而且我也不想住了。我已经不可避免地伤害了倪若晴,即便她叔不多嫌我,我也不好意思再住下去。触景会生情,触人也会伤怀的。
另找一个住处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房子很多,但像这个楼梯间这么便宜的却很少。在没有找到新的住处之前,我还得蜗在这个楼梯间。因为倪东武已经明确表示了不满,我也不敢再让燕燕中午或晚上来做饭。她中午还会给我送饭,却不再是新鲜出炉的伙食,而是偷偷匀出他们饭店员工的饭菜,其实是将她自己的省下来给我。
张燕的小脸在太阳下热的通红,细密的汗珠点点渗出,那颗曾经活泼的青春痘渐渐融化在她已然细致的肤色。“燕,你以后别送了!”我将空的饭盒放在一块石头上。
张燕正在我吃饭的间隙,挥动着细细的胳膊替我挖沙。她抬起头,用手背抹去额头的汗,笑颜在太阳下透着好看的苹果红,“你干这么重的活,怎么能不吃饱啊!”
“我吃饱了你就得挨饿!”
“林阳,你那么聪明的咋犯傻呢,你见过哪个在饭馆打工的会饿肚子啊。”
饭馆不会饿肚子的是厨师,不是服务员。
“燕。”她提了空饭盒要走时,我喊住她。
“嗯?”她回过头,腰肢随着回头有轻轻的扭动。她已经是动人的大姑娘了。
我咽了口唾沫,说:“晚上你过来,我们一起做饭吃吧。”怕她说出自己的担心,我又赶紧补充:“房东一家都出门旅游去了。”
她轻轻点了下头,河滩中飞的蜻蜓落在草上的动作幅度都比她点头的幅度大。
我早早收工。以前都是燕燕做饭给我吃,今天我要做饭给她吃,而且要做好吃的饭。我买了肉调好了陷,和好面开始慢慢包饺子,张燕下班至少要到八点以后了,我有充足的时间在她来之前将饺子包好。
六点刚过,她却早早来了。“我请假了,今天是凤凰涅槃的日子,我怎么能不请假来陪他呢?”她嘻嘻笑着,用词不能算准确,手里提着一个小小的奶油蛋糕。
什么都瞒不过她,这算谁给谁的惊喜啊!
她好像刚洗过澡,身上有淡淡的茉莉香皂味道。我这才留意到她穿了一件淡蓝色的裙子,楚楚动人如小洋娃娃。如此模样谁见尤怜,我勇气陡增,一把将她拉到怀里,小鸡啄食在她的额头上亲了一下。
她轻轻地叫了一声,偏了一下头,脑袋撞了我的鼻子。两个人都笑了。
那是我们春节后一百多天里第一次吃饺子。
那是我们十五年五千多天的屁孩岁月里第一次吃奶油蛋糕。
楼梯间的灯关了,十五个小小的蜡烛摇曳着萤火虫的脑袋。
“阳阳,你许个愿吧!”她轻声说。
许个愿吧,许个愿吧……去年大概也就这个时候,倪若晴也这样提醒她的奶奶。倪若晴,这会又会在哪?如果眼前的是她……
我心里暗暗骂自己无耻?林阳,做人不能太贪婪,少年不能太花心,你对面正坐着满心疼爱你的明正燕顺的媳妇,她真真实实,触手可及,你却在她的面前去想高不可攀的月亮星星。
月光不能衣我以华裳。
我双手合十,轻轻闭眼,月亮和星星的晴空,被挡在了眼皮外。
张燕将一块奶油抹到我脸上,我一边挡她的手,一边也给她脸上抹。抹着抹着,两个人便纠缠在了一起。
作奸犯科的勇气,往往就在一瞬间。那一瞬间,燕燕的脸刚好扭捏到我眼前,这次的勇气来的更加容易,我一下子便用自己的嘴唇捉到了她的嘴唇。
她的一声惊呼也被我包在了唇里。
少年的笨拙初吻,只尝到了淡淡唇香,却久久不舍得分开。
“晚上就住这吧!”如果不是因为呼吸困难,我还舍不得丢下她软软的嘴唇。丢下了嘴唇,却将燕燕更紧地箍在怀里,有柔软温暖的气息从胸前传进肺腑,让我迷瞪地有些眩晕。
燕燕将头深深地埋在我怀里,没有说不我便认为说是,没有摇头我便认为是点头。激动之下,我一翻身将她裹挟在身下。
两张笨拙的嘴唇又交织在一起,我的手在她的裙子上胡乱游走,终于在腋窝下摸到了拉链,颤抖的手指却充满了力量,一下便将拉链拉到了她的腰部。
“别!”燕燕喃喃着,我用嘴唇堵住她的嘴,同时用另一只手抓住她略作反抗的胳膊。她的胳膊其实并没有多大劲——下意识地形式主义。
毛毛糙糙慌慌张张稀里糊涂中,她的裙子轻轻地落在了床脚。一个少女的身子已近全裸,她侧着头,将羞怯的脸藏在一头长发中。我听到她微微的喘息,艰难地咽了一口唾沫,幸福地了叹一口气,深深做一次呼吸,然后,像一只老虎一样,一头扑向她鼓鼓的胸脯,猴急地甚至来不及从后面解开胸罩,而是粗暴地两把将这两张硬硬的布片推到她的肩膀附近,然后,一口叼住了左边圆圆的小丘上的那颗小樱桃,一只手攀援而上到另一只小丘,充满弹性的柔软在手心里跳动着扩散,那粒硬硬的樱桃从手上一直痒到了心里。
“啊!”燕燕一声动人的呻吟,两只手紧紧搂住了我的腰。
我只感觉自己浑身鼓胀,血液即将冲破血管和皮肤砰然炸出,又觉得浑身僵硬,发麻的手脚并用,双脚交叉,蹬掉了自己的大短裤,然后便抓住了她内裤的裤腰。她细软的腰肢下意识地扭了一下,没有进一步的反抗,只是梦魇般呢喃。
迷人的夏夜,一对少男少女就要醉在其中。
院子里突然传来巨大的声响,那是有人刻意将门碰的山响的声音,同时还伴随着房东老太太无病呻吟的大声咳嗽。
静夜里,这巫婆的声音让人惊悚。我的腿根先是一热,紧接着又一凉,然后整个人像泄气的皮球一样瘫软在浑身发抖的燕燕身上。有黏黏的东西模糊在我和她的大腿间。
房东一家是出去旅游了,住在他们家二楼的几个高中生也都回了老家,但我却忘了,房东家的老太太,也就是倪若晴的老奶奶,并没有出门。
我应该是最后一个去领录取通知书的,没有意外之喜,也没有意外之悲,一切都在意料之中,我以三分之差落选一中,入考二中。
经不起推敲的所谓意外。仔细想想,对我而言,什么算是意外的喜,什么又算意外的悲?
真悬!幸亏放弃的是两道大题,这是我心里悲伤的庆幸。
真可惜!随便再做对两道选择题就能上一中了。这是班主任真诚的惋惜。
班主任真心对我不错,从班房将我捞出,一直替我遮挡着伤疤,即便在我和黑蛋他们厮混的那段时光,有所耳闻的他没有打骂,没有威胁,而是一遍遍旁敲侧击地提醒。这个头上从来都不见一根头发的中年男人,对待学生比很多长发及腰的女人还细心。想一想,他不单对我如此,在我所知的这一年,全班同学好像没有一个人挨过他的打骂,即便批评都和风如沐,细雨无声。这么一个老好人,管教一帮正身心叛逆的大孩子,也真是难为他了。
后来我才知道,老好人并不是天生的,而是后天炼成的。
时间允许,正好惆怅,不妨穿插一段老好人陈老师的故事。
陈老师的个性曾经如他的中分长发一样飞舞张扬,他一开始并不是滋水初中的老师,而是滋水一中的名师。“有个性有水平有想法”的滋水一中名师小陈收拾起学生来手如闪电嘴如刀。闪电手是用来对付男生的,纵然你动若脱兔,也逃不出他的如来神掌。刀子嘴是用来对付女生的,纵然你俐齿伶牙,他也能骂的你一边泪崩一边满地找牙。
北方的冬天,温暖被窝是学生们的蒙汗药,迟到问题便成了老师们的断肠散。这一个冬天的早晨,名师小陈班上有一个女生迟到了。小陈老师第三次抬腕看了手表后,点名喊起班长,“去,到她家给我把她叫来。”
班长不敢有违,刚走出教室门便和那女生撞了个满怀。一般而言,迟到的男生多垢面,迟到的女生多蓬头,不管男生女生都步履匆匆气喘吁吁。这女生却不是,头发一丝不苟地梳成披肩,刘海上还有摩斯的硬邦邦痕迹,最主要的,她婀娜扭着西施杨柳腰,款款迈着金莲小碎步,人还没进教室,先送进一阵带着百雀羚雪花膏味道的凛冽寒风。
小陈老师被熏得连打三个喷嚏,气不打一处来,喷嚏过后立马吐出飞刀,“哦,你还活着呢,抹的这么香的是刚从茅坑出来吧?你半天不来我还以为你掉你家茅坑淹死了,赶紧派了班长去,生怕来不及给你擦身穿老衣。”滋水的传统讲究,人死之后需要他(她)至亲的人为其擦洗身子,穿上老衣再入殓。
这女生被雪花膏抹的粉白的小脸瞬间变得煞白,咧了咧嘴终于忍住没有哇的大哭一声,却扔下书包转身跑走,迅捷的速度和来时形成鲜明对比。
小陈老师也没当回事,心道你有本事就别进我这教室门。结果那女生真的从此不再走进滋水一中教室的门。小陈老师不幸而言中,那女生回家后便真的需要有人去给她穿老衣——她了!
如果不是其他老师将他从女生家人亲戚的愤怒群殴中救出,这世上恐怕早已没有了小陈老师和以后的老陈老师。那时,小陈老师捂着被揪掉了一撮撮头发的血淋淋的脑袋狼狈跑回家,看了一眼尚在襁褓中的儿子,叹息一声卷起一床铺盖,坐等警察上门抓捕。女生的家人说了,不将他这样的禽兽教师送进大牢誓不罢休。
小陈老师终没有坐牢,学校和他的家人多方打点,最终私了了这件事。从此,滋水一中消失了中分头长发飘飘的小陈老师。一年后,滋水县初级中学悄悄调来了一个不长一根头发的老陈老师。
老陈老师在遗憾过后又给我打气,“二中其实也挺好,二中的重点班比一中的平行班强多了。以你的中考成绩,闭着眼睛都能进重点班的。”
我说谢谢老师,我也是这么想的。
告别时,老陈老师欲言又止。看着他光光的脑袋皱巴巴的脸,我觉得真是辜负了他的谆谆教诲殷殷期望,满心惭愧地深深鞠了一躬。
他急忙将我扶住。也许是这一个鞠躬坚定了他一吐为快的信心,“林阳,老师一直有句话想对你说。”他顿了顿,“你和倪若晴,其实挺……,不过,你们还小,还是要把心思放到学习上。”
他吞吞吐吐半天就是为了做这最后的教导?我苦笑一声,“老师,我们没什么。”
“哦,没什么就好。我总觉得这回考试你俩考的都不太理想,可能,多多少少还是受早……受些影响吧!”
什么?老师请问你说什么?你说我俩……?
“是的,你俩都没有我预期的考的好。你离一中差了三分,倪若晴差了五分。”
天啊……我的二十分啊!
晴天霹雳的事情还有呢。当我又一次返回滋源汇报中考成绩和录取情况时,老汉并没有过于追究一中二中的问题。他梆梆梆在门槛上连敲三下旱烟锅,然后一字一顿地说:“回到县城,安心读你的高中,安心考你的大学。不要再招惹东山那女子,我已经和她家把亲退了!被人戳脊梁的事我都做下了,你就一门心思地上学!”
几天前,燕燕在那个楼梯间差一点便成了我实质意义上的媳妇。几天后,她却连我名义上的媳妇都不是了,悲催的是,我们还不如个木偶,连做做样子的摆布都不需要,只需要通知一声就行了。
那一刻,我无比恨我爹,你算干啥的啊,凭啥在我啥都不知道的时候给我安排个媳妇,又在我啥都不知道的情况下让我的媳妇说没就没了。即便要休妻,也该我来休吧。我莫名其妙在未成年的时候便背了个休妻羞先人的名声,在返校的途中被一个个乡邻指着脊梁骨在身后骂——看,那就是林家那货,羞他先人呢,还没从山里飞出半个翅膀呢就成陈世美了!
我长嚎一声,举起肩头的半口袋洋芋,狠狠地扔向了深不见底的山沟。
高中开学前,我终未能搬家,一方面没了搬家的心劲,一方面也实在租不到楼梯间这么便宜的房子。搬不了就不搬吧,面子哪有钱重要。想要刻意躲开的倪若晴都没能躲开,还在乎面对你一个老男人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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