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祝传说在少数民族中的流传与变异|论文

梁祝传说在少数民族中的流传与变异

 

过伟

摘 要:梁山伯和祝英台是中国四大传说之一,流传于全国各省汉族之中,有浙江宁波、江苏宜兴、山东济宁、安徽舒城四大文化遗址。也流传于壮、侗、布依、仫佬、毛南、水、傣、黎、京、仡佬、苗、瑶、畲、回、藏、白、土家等族。梁祝传说在少数民族的流行中存在的变异主要有:体裁与民间诗律之变异;人物之变异为当地人,本民族人;民族文化特色的细节方面的变异;情节方面的变异等等。这些变异均源于民族生活、民族文化、民族心理素质之差异。

关键词:文化遗址;民间诗律;人物;情节;细节

梁山伯与祝英台传说是中国四大传说牛郎织女、孟姜女、梁祝、白蛇传中最具艺术魅力的传说。最早发生于东晋(317~420年)。迄今所见最早的直接史料是唐初梁载言《十道四番志》。“义妇祝英台与梁山伯同冢,即其事也。”到了晚唐,张读(834年~? )《宣室志》第一次记载较完整的传说情节:上虞(今浙江上虞市)的祝英台女扮男装,跟会稽(今浙江绍兴市)的梁山伯同在一起读书。祝回家。二年后,梁访他,方知道是女子,不禁有些愁闷。禀告父母去求亲。祝已许配马家。梁后来当了鄞县县令,病死,葬在贸城西(今鄞县高桥)。祝嫁马家,坐船经过梁墓,起风浪,船不能前进。祝问当地人,知道有梁墓,上岸祭拜。墓忽裂开,祝跌进墓中。晋丞相谢安(320~385年)奏表其墓曰“义妇冢”。

梁祝传说广泛传布于中国各省汉族之中。今浙江、江苏、安徽、山东、河南、河北、甘肃等省有梁祝墓,重庆有英台寺与英台墓。也流传到少数民族壮、侗、布依、仫佬、毛南、水、傣、黎、京、仡佬、苗、瑶、畲、回、藏、彝、白、土家等族之中。还传播到朝鲜、韩国、越南、缅甸、日本、新加坡、印度尼西亚等国,影响到欧美,被誉为“东方罗米欧与朱丽叶”。梁祝流传过程中形成四大文化遗址:一是浙江宁波市鄞县高桥乡邵家渡庙根的“梁山伯庙”和“梁祝墓”、上虞市玉水河祝家庄、宁波郊区梁祝庙会、市区梁祝文化公园(爱情主题公园)、市区梁祝文化广场、建立梁祝研究会、举办梁祝文化节和梁祝学术研讨会;二是江苏宜兴市善卷洞碧鲜庵“祝英台读书处”(内有祝英台石刻像)、英台阁、英台琴剑之冢;三是山东济宁“梁祝合墓”及峰山“读书处”;四是安徽舒城梅心驿“梁山伯祝英台墓”。

宜兴的传说梗概如下:晋代宜兴善卷洞西面有个胡桥镇,镇的周边有祝家庄、梁家庄、马家庄。马家最富,马老爷在杭州做大官。梁家有点田产,算一般富户。祝家是书香门第,家境平常。马家儿子叫文才。梁家独子叫山伯。祝家独女叫英台,祝员外把她打扮成公子。英台想读书,父亲派丫头银心扮书童,伴她到善卷洞书院上学。同学梁山伯肯助人,英台敬重他,结拜兄弟。几年后长大了,男装遮不住女儿身。马文才调戏祝英台。山伯斥责他,他叫家奴打伤山伯。山伯要到杭州求学应试,英台也想去,父不同意,只好给梁送行。山伯赠琴、剑,英台回赠扇子,扇上亲写“碧鲜”二字,送行时为梁和“姑娘”做媒。英台回家,改穿女装,舞剑,读书,等梁归来。父为女儿定了马家亲事。她不同意。父不改主意。那年应试,马家行贿中了解元。梁落第归来,见女装英台。英台告诉他,父已把女儿许给马文才。梁因此病死。梁死之时,正是马家迎娶之日,英台抱琴、剑跳楼而亡。父知情,甩琴、剑于一旁,葬女儿在村外。银心埋琴、剑在书院附近。祝家庄改名祝陵村。梁家庄也改名下东。马家庄在今盛家渡。善卷洞后洞出口处有“碧鲜庵”石碑,庵中竖立“晋祝英台琴剑之冢”碑,碑亭附近有蝶亭。善卷洞书院齐代(479——502年)改为善卷寺,祝陵村是英台葬骨之地。

梳理梁祝传说梗概如下:英台扮男装求学,与山伯同学多年。英台回乡,山伯送行,祝许“妹”给梁。梁来祝家,方知祝为姑娘,“妹”即英台,但已许马家。梁病死。祝嫁,过梁墓,祭拜,墓裂,跌入墓中。梁祝化为一双蝴蝶。

梁祝“化蝶”情节,普遍流传。也有化为鸳鸯、雀儿(称“裙带雀”)、蚕儿(观音封她为蚕娘娘)、草花蛇儿(英台裙带所化)等等。

少数民族中的梁祝传说,可梳理以下四个方面的变异:

一、体裁之变异

梁祝既有散文体的口传传说;又有韵文体的歌谣、唱词、民间叙事长诗、民族民间戏曲,各有其民族民间诗律。民间诗律是在民俗环境里、歌唱状态下的诗歌格律,各民族异彩纷呈。白族有“打歌”、“大本曲”。壮族有欢体、师体、勒脚体叙事长歌、壮戏。傣族有傣剧。瑶族《盘王歌》(也称《盘王大歌》、《大路歌》，瑶族的“民间诗歌总集”）里，收录有《梁山伯祝英台》。畲族有民间叙事歌。侗族有琵琶叙事长歌“嘎锦”体、“嘎常”体。仫佬族有“古条歌”(民间叙事歌,有四句歌、六句歌等多种歌体)。例如:湘西黔东的《苗岭梁祝歌》，主要特点是“返回唱”。每首歌唱完一遍以后,返回再唱一遍。返回唱第二遍时,奇句照唱不变,偶句更易最后一、二个音节或更易全句,即有“本段”与“变段”两个自然段,颇具苗族特色,歌例如下:

坡上蕨菜手牵手,蕨菜牵手在山头,

梁祝惜别难分手,难分难舍情悠悠。

坡上蕨菜手牵手,蕨菜牵手在山间,

梁祝惜别难分手,难分难舍情绵绵。

边走边说边歌咏,抬头望日已偏西,

祝英如同猫抓心,梁山难舍口劝人。

边走边说边歌咏,望日已过午时辰,

祝英如同猫抓心,梁山唱歌留亲人。

有歌我俩尽情唱,有话我俩尽情倾，

太阳落了有月亮,月落还有长庚星。

有歌我俩尽情唱,有话我俩尽情说,

太阳落了有月亮,月落还有星作伴。

广西仫佬族有40多种歌体。其“古条歌"(即叙事歌)《梁祝》有不同歌体的异本

下例“六句歌”:

祝公便把英台说,你去读书理不当,

只见男人习书字,不见女人寻学堂,

大路上,恐怕女人不在行。

英台就对她爷说,女人读书是有根,

南海观音就是女,佛堂里头念经文,

不要紧,打扮男人就出门。

另一异本为“四句歌”:

先生眼往花园望,见朵红花树上开,

走进书房卜一卦,定有读书女郎来。

先生觉得真奇怪,白花树上开红花,

再又卜个文王卦,是个女生进我家。

侗族琵琶歌,字必单而句必双。有几十个双句或几百个双句组合的长篇。

二、人物之变异

梁祝人物变异为当地人,或本民族人。壮族梁祝传说,祝英台是广西怀远人,梁山伯是木兰峒人,同到柳州府读书,马文才是镇安府土官(即土司),都是壮族人。广西融水苗族梁祝传说,祝英台是柳州城外祝家庄的苗、汉混血儿。祖上是做过知府的汉族富人。梁家是广东汉族,祖上来广西做生意,也是富户。梁祝同到江西庐山求学。马家是柳州府太守之子马广。

三、具有民族文化特色的细节

广西富川县瑶族《英台传》唱道:“英台晚间去洗澡,手拿皂角擦胸膛,露出一对丁香奶,一对白如露。英台答言哥哥听,哥哥听我说言章,有福之人大,无福之人无奶房,男人奶大得官做,女人奶大守空房,当时哄了梁山伯,哄了山伯两三年。”歌手用“皂角擦胸膛”的细节。广西金秀县瑶族唱本,山伯请媒说亲,祝家已许马家。英台无奈撕下衣衫写了“衣衫信”一封,托媒人带给山伯。梁看完祝“衣衫信”,悔恨不已,“便把衣衫吞肚死。”歌手用“衣衫信”的细节。

福建福安县《畲族传统故事歌》:“三月正是清明时,先生放馆打画眉。‘谁人打得画眉鸟,转楼双杯酒谢你。’山伯英台原是仙,共馆读书有三年,乃因去打画眉,心头人看呢,英台乃因打鸳鸯,众人传讲是人娘,底红分人晓得了,拜谢先生转回乡。”歌手用畲族“打眉画”(“打鸳鸯”)游艺习俗的细节。

重庆市黔江县两河区龙田乡《土家族梁祝》。梁来访祝,祝已许配马家,祝忍住悲痛敬酒。“梁兄来得稀,没有报答的,不玩十天不许去,奴来陪伴你。贤弟你莫留,留我结冤仇,我在你家莫来由,姻缘别处求。。你今要回城,可要攻书文,读书还要看文章,莫把奴来想。你今要回去,脱件汗衫衣,回去讨个美貌妻,奴来送恭喜。山伯叫一声,贤弟你且听,我的三魂不在身,各自转家庭。”歌手用“脱件汗衫衣”的细节。

广西壮族梁祝传说,山伯为了检验英台是男是女,提出夜间以芭蕉叶垫睡。英台心知肚明,待山伯睡熟,将自己身下所垫的芭蕉叶拿到窗外晾露水,天将明,取回垫睡。山伯第二早醒来,验看,英台垫睡的芭蕉叶比自己垫睡的更青翠。壮族民间认为女人比男人火气大,故事讲述家用“芭蕉叶垫睡验男女”这一壮族俗信细节。英台回家,山伯送行,一路上,英台唱隐喻的山歌:

无花果树叶青青,两个果子藏树荫,

有情有意摸到果,香在喉头甜在心。

红皮柚子长树丫,有情有意伸手拿,

有情有意剖开看,剥去红皮见红瓤。

留在宿舍给山伯的信歌,对情哥充分表达心意。

项鸡脸红将生蛋,少女红唇想结缘,

情哥不是书呆子,赶快请媒结良缘。

故事讲述家用一串串壮族特色的比喻:无花果隐喻姑娘嫩乳,柚子隐喻姑娘玉身,项鸡脸红隐喻姑娘怀春。作品的民族特色,十分浓郁。

总之,歌手、民间故事讲述家从少数民族生活里,提炼富于民族文化特色的细节,乃梁祝传说“少数民族化”的重要艺术技巧。

四、情节之变异

少数民族梁祝传说,比汉族作品,情节有所发展。

云南大理州《白族山伯英台》,英台跳进梁墓,殉情。马甲气得挖墓。“两个尸首都不在,只见两个石狮子,长出两棵杨柳来。我把杨柳砍倒了,变成对鸳鸯。一对鸳鸯水上游,一公一母在一处,鸳鸯游处百花放,花开真鲜艳。花中飞出双蝴蝶,蝴蝶一对远飞去,马甲迎亲空轿归,众人笑哈哈。”以三句七言,末句五言的白族民间诗律,唱梁祝化蝶,马甲空轿,鲜明对比。汉族传说大都以梁祝“化蝶”作为结局,白族歌手以英台殉情→梁墓双石狮→双杨柳→双鸳鸯→最后双蝴蝶,唱得变幻多样,淋漓尽致。

湘西、黔东《苗岭梁祝歌》,另具一番情趣。马公下令挖坟,开棺新娘无影踪,棺中并卧两条龙。马家棍打双龙,扔往两座大高峰,长出两山长竹,竹尖紧相缠。马家烧竹在山巅,两股青烟腾天空,五光十色现彩虹。苗家歌手让梁祝化为两条彩虹,双双遨游太空。由龙变竹,竹变烟,烟变虹,一变再变三变,变出七彩双长虹,遨游太空。

土家族、畲族传说:英台殉情后,马家不服气,继续有所动作。重庆市黔江县两河区龙田乡《土家族梁祝》唱阎王判案:“马郎心似爆,当时气死了,死在阴间把状告,断个生死牢。我名叫马广,为妻把命倾,她与山伯结成婚,我也有媒人。我名叫山伯,同学三年整,同窗攻书我二人,诗句为把柄。我名叫英台,尼山转回来,同床共枕在书房,戒子为把柄。三个都会讲,判官把话讲,骂声英台不是人,害死他二人。阎王说一声,三人你且听,姻缘本是前生定,不差半毫分。”土家族歌手让判官与阎王表达不同意见,最终表达梁祝乃天定姻缘。土家族歌手用第一、二、四为五言,夹第三句为七言的土家族民间诗律,唱阎王判案,。福建福安县《畲族传统故事歌》唱英台祭梁墓,墓开,进梁墓,裙尾变蝴蝶。扛轿人抄墓林,一合石蛋滚过阶,山伯变杉树柴,英台变毛竹笋,杉树造桶篾来箍。马俊气死,到阎王殿告状,阎王判:英台原是山伯人,又拨山伯转还阳,山伯英台结头对。山伯考中状元第一名。李宰相强招山伯为女婿,山伯不愿,就要他带兵去平番。英台找夫上京,喽罗抓她,寨王要与她结亲,她不答允。寨王款待她,资助她上京。山伯征番回京,夫妻团圆,奏告皇帝,李相全家抄斩。番邦进贡九曲宝珠,朝中无人穿得宝珠,番王威胁要打过来。英台穿得九曲宝珠,番贼惊退。山伯英台在朝做官,畲族歌手表达畲族民众的意愿,大团圆结局。另一异本,马家子气死,阴间告状。阎王爷判梁祝结发夫妻,还阳。马文才转世变公猪。善有善报,恶有恶报的观念,非常强烈。

广西贺州瑶族《梁祝唱本》,英台、山伯化鸳鸯飞上天,马郎气死,阴间告状。十殿阎天听双方申诉,差鬼使到杭州查清因由,判“山伯英台好缘份,不为强娶枉争亲,”警告马郎另找配偶,“莫望英台配为妻”。马郎不服,上天府告状。梁祝踏十二步梯云到天府。玉皇听双方申诉,断定“山伯英台修为定,马家别处再投珠(即另找对象)”。马郎不服。玉皇怒斥:“不准马郎转阳世,迷魂阴府万千年。”“准旨英台梁山伯,夫妻和谐转世间。”瑶族歌手通过阎王判案,玉皇大帝判案,表达瑶族民众的意愿,梁祝结缘,马郎永留阴间。

广西融水苗族梁祝传说、仫佬族“梁祝古条歌”,情节发展尤曲折。融水苗族传说,英台山伯到庐山读书。老师要学生到歌坡学习民间文化知识。坡会上斗马、赛马、芦笙踩堂。山伯见到芦笙而脚痒,从一个后生手中拿过芦笙吹奏,英台不知不觉踩起歌堂来了(苗族芦笙踩堂舞,男奏芦笙女舞蹈)。英台殉情,与山伯双双化大彩蝶。马广奔进竹林自缢,化小黑蝶,追彩蝶飞去。梁、祝、,相见相骂,惊动微服私访的包公,包公睡阴阳枕上见太上老君得神灵指点后,扒坟开棺,救活三人。让英台在滩头洗长发(苗族姑娘梳长发为髻,常解髻在溪河洗长发),梁、马二人分站南、北两岸,长发随水漂向谁,谁娶英台。梁祝结了良缘,三家矛盾化解。山伯考中状元,韩宰相要招他为婿,梁拒之,韩暗中报复,要梁挂帅征匈奴,被困辽阳城。英台扮男装考中状元。为韩宰相招为婿,向韩女讲明真相。韩女出主意,请皇上派兵十万解救辽阳之围,韩女懂兵法通武艺,助祝大胜,救回山伯。山伯登门拜谢大帅,却见到了妻子。禀告皇上,皇上罢韩之官,让山伯当宰相,娶祝、韩二女大团圆。苗族民间故事家运用“芦笙、踩堂”等苗族文化细节,突出苗族特色,又表达苗族民众希冀的梁祝大团圆，也不亏待对梁祝有恩的宰相女,细致表达苗族的道德观和民族心理素质。仫佬族古条歌《梁祝》也唱梁祝庐山求学,梁祝化彩蝶,马广化为黑蝶,韩宰相招婿不成暗害山伯,英台得韩女之助,率大军救山伯,但山伯不赞同英台意见“常朱小姐(韩女)结姐妹,我是一房她二房,”坚持“我和贤妻永一双”。仫佬族歌师,比苗族歌师和故事讲述家,思想上胜了一筹,让梁山伯爱情“专一化”,不同意妻子建议的“一夫二妻”。山伯的思想“升华了”。这是仫佬族歌手的思想“升华”。罗城仫佬族自治县与融水苗族自治县紧紧相邻,作品具有相似的情节,却又在细微处有所差异,自在情理之中。

参考文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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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发表于《湖北民族学院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06年第4期，若有需要请参见原刊。

作者简介:过伟(1928- ),男,江苏无锡人,广西师范学院研究员,主要研究方向为民间文学、民俗学、少数民族文学。

文章推荐：林安宁（广西师范学院）

图文编辑：张秋伟（广西师范学院）